梁国国俗,夫人新丧,甄老爷三年内不应新娶,但这国俗毕竟不是国法,用来约束约束朝堂上的官员也就罢了,平头百姓、商贾之家都不会太讲究,所以守不够三年的,大有人在。
但如今梦秋大了,若对甄老爷娶新妻的事情心中有芥蒂,日后嫁了人,大约也是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她与娘家不是一条心,到底不好。
如今就着这事儿,要她一个承诺,到时候可就发作不得了。
梦秋何等聪明,知道这是老夫人在谈条件了,她附身拜倒,“是,日后若有,定劝父亲早日迎娶,父亲正值壮年,定能早添一位弟弟,不负我甄家列祖列宗。”
见她如此上道,老夫人眼中续上笑意,附身扶她,“我从前就说,你大姑娘是这府中第一等秒人儿,果真不错。”
梦秋收了眼泪,“祖母谬赞了。”
“只是如今势比人强,这二房要不到人憋着口气,必然是……”
“祖母放心,孙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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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梦秋拢了拢怀中的手炉,对发抖的小桃道:“这祠堂没炭火,虽然已到春日,可也够磋磨人的了,你快回去把我的大氅穿上。”
“这个萧小娘,就会磋磨我们!”小桃搓着手为她铺开宣纸,“都这样了,小姐明日再写吧。”
梦秋摇摇头,“你不懂,就是要让她出了这口气才好。”
如今萧小娘管家,是必要杀鸡儆猴的,但惩处十个、百个底下人,都不如压派她这个小姐好用。
风绱没要到,她自然要点别的。
“我没事,后日老夫人就要这些了。”梦秋执笔,认真的落下,一行行佛经下,她极力的让自己静下心来。
老夫人礼佛,眼见要到元宵节,便让她写压在佛灯下的经文。
佛经不若别的,老夫人讲究,她便只能在祠堂里写,奈何祠堂是旧房,又不住人,窗板都旧了,一个劲儿的跑风,二房又有意磋磨,便也没有炭火。
梦秋也没有拿自己房中的炭火取暖,若是二房趁机给她点一把火,说是她拢炭不小心,那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小桃,快去吧。”梦秋翻开纸,见小桃不动,“你若冻病了,放心别人服侍我?”
小桃想了想,起身去了。
祠堂里安静下来,她眼前只剩下一盏昏惨惨的孤灯,窗边露出几丝风,她咳嗽了几声,忽然手边的暖炉被让人抽走。
梦秋才抬头,就被人塞了一个新的暖炉,热气流转,她不由得对来人笑起来,才要开口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风绱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又给倒了一杯茶,梦秋润润嗓子,才开口道:“你明日就不必去陪玮儿了,我与老夫人都说好了,日后你还留在我在这边。”
眼前人衣着素净,身上虽然披着鹤氅,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单薄。
风绱起了一点微妙心意,不知是何滋味,开口道:“早知你如此辛苦,我就答应去那边了。”
“我怎么能让恩人做违心之事呢。”她只是笑,“都怪我那弟弟不济事,搅扰你了。”
风绱摇摇头,抬手拂过她冰凉的脸和手,指尖划过指尖,最后他拿过那笔,横过宣纸,笔走龙蛇的写起来。
梦秋没有阻拦,收回手抱好暖炉,烛火之下,少年的侧脸俊逸非凡,佛经从他的笔下行出,又为他添了几分佛家的端庄感。
她倚着窗看了半晌,笑道:“难怪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惦记,风公子真是好样貌。”
梦秋甚少叫他‘风公子’,若是说了,必定是玩笑,一如眼下这般。
他手中未停,只是略略侧目,似星的眼中划过笑意,“小姐今日才仔细参见我样貌?”
拔出一支步摇,梦秋挑动烛心,“从前总觉得女子生来好相貌,不是什么好事。如今看来,无论男女,若是周围环境不好,都是要红颜薄命的。”
步摇端尾蝴蝶双翅轻颤,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梦秋如今新丧,头上不过这一支步摇,现下拔下,倒似是钗环尽褪的睡前模样,抄了一天的经书,她也有些乏累,姿态慵懒的靠在团容垫子上,全然没有在外人身边的戒备感。
自小在血海尸山中长大,风绱最敏感周围人对自己的戒备感,但仿佛从他遇上梦秋开始,她对他就没有戒备感。
为何会如此呢?
人与人之间,除了血缘姻亲,想要做到如此,怕是很难。
小桃进门,就见到这一幕,倒觉得两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她走过,为梦秋披上大氅,却发现她好似睡了过去。
风绱摇摇头,将旧手炉递给她,轻声道:“去换些新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