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探究?是……一丝被那沉静下的坚韧所触动的微澜?
他分辨不清。
只觉得窗边那个专注削苹果的身影,和他指尖下那连绵不断的果皮,莫名地……有点顺眼。
程澈削好了一个苹果,果肉莹白饱满,果皮完整地垂在一旁。
他拿起水果刀,开始将苹果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一次性纸碟里。
“喂。”
谢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病房里维持了片刻的宁静。
他依旧没看程澈,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仿佛在研究掌纹,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命令的随意。
“苹果,切小块点。别太大,吃着费劲。”
程澈切苹果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病床上的谢临。
谢临侧着脸,银色的发丝垂落额角,挡住了部分表情,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那姿态,像一只受了伤却依旧倨傲、等着被投喂的猛兽。
程澈没说话,只是低下头,重新拿起水果刀。刀刃落下时,他刻意将本就切得匀称的苹果块,又细致地切小了一圈。
每一刀落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妥协和……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将精致小巧的苹果块连碟子一起,轻轻放在谢临手边的床头柜上。
碟子边缘,离谢临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然后,他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安静地退回窗边的沙发,重新拿起一个苹果,继续削了起来。
谢临的目光终于从那碟切得过分细小的苹果块上移开,落在了程澈再次低垂的眉眼上。
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苹果香气和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
谢临伸出手,用指尖捻起一块冰凉的苹果,送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带着阳光和果木的香气,奇异地中和了口中残留的药味苦涩。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咀嚼着,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落回窗边那个安静削苹果的身影上。
病房里,只剩下谢必安好奇地扒拉苹果碟子的窸窣声,和刀刃划过果皮的规律而令人心安的沙沙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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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指间流沙。
谢临只在医院待了两天,确认体内药物代谢干净且神经系统的异常反应基本平息后,便不顾医生劝阻,执意出院。
谢淮拗不过他,加上警校那边催得紧,只能忧心忡忡地赶回学校。
谢临自己则直接回了剧组下榻的酒店,他大三的学业早已名存实亡,谢氏集团的职务更是形同虚设,剧组反而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落脚点。
《江山烬》的拍摄进度并未因他短暂的缺席而停滞。
当他重新踏入片场那间熟悉的化妆间时,空气中弥漫的粉底、发胶和古装布料特有的气味,竟让他产生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归属感”的错觉。
程澈比他早到,已经换好了萧胤那身繁复沉重的玄黑帝王常服,正闭着眼由化妆师处理眼下的乌青。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目光透过化妆镜,与门口刚刚进来的谢临在镜中相遇。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谢临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墨色的眼眸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疏离,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程澈的眼神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在看到谢临时,那沉静的湖面下极快地掠过一丝微澜,像是确认了什么,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几不可查地对着镜中的谢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仿佛医院里那两天沉默的送药、削苹果的陪伴,只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插曲。
谢临的助理小跑着过来,低声汇报着这两天的拍摄调整和今天的通告。
谢临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镜中程澈闭目养神的侧脸。
阳光透过化妆镜的边框,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浅金色的光晕,映得他皮肤近乎透明。
那道颈侧的旧疤,在厚重的戏服领口下若隐若现。
助理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在等待指示。谢临回过神,烦躁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上妆吧。”
拍摄重新步入正轨。
谢临的状态似乎比入院前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狠劲。
他不再排斥程澈在休息时递过来的剧本讨论,虽然依旧言语刻薄,点评犀利,但那种纯粹为了打击而打击的戾气明显收敛了许多。
有时讨论到楚焱某个复杂的心理转折点,他甚至会沉默下来,眉心紧蹙,墨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真实的困惑和挣扎,然后下意识地看向程澈。
程澈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抱着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药茶。
只有当谢临的困惑明显卡在某个点上,或者提出的演绎方式过于偏离角色内核时,他才会放下杯子,用平静到近乎没有起伏的声音,点出一两句关键。
他的话语总是简洁而精准,像手术刀般剖开迷雾,直指核心。
没有居高临下的指导,也没有刻意的迎合,只有一种纯粹基于角色和表演本身的冷静分析。
这种相处模式,在剧组众人眼中,简直堪称“奇迹”。
从最初片场谢临被程澈演技碾压后的暴怒,到后来被迫“拜师”的屈辱别扭,再到如今这种近乎诡异的“平和”讨论……这对“惊吓CP”的关系走向,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杀青的日子在紧锣密鼓的拍摄中悄然逼近。
最后几场重头戏,压轴的是萧胤与楚焱出征前的诀别,以及那场被无数CP粉翘首以盼却让两位主演都头皮发麻的——吻戏。
剧本设定在暴雨将至的宫阙露台。萧胤身着玄黑龙纹常服,身形挺拔却透着孤寒。
楚焱银甲未卸,风尘仆仆,眉宇间是诀别的沉重与一丝被帝王猜忌的悲凉。
压抑的情感在战鼓和雷鸣声中濒临爆发,最终化作一个激烈而绝望的吻。
那是帝王对即将失去的利刃最后一次的确认与占有,是将军对效忠的君主和对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感最后的宣泄与告别。
开拍前,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巨大的鼓风机模拟着狂风,人工降雨装置蓄势待发。
程澈和谢临分别站在露台两端,由工作人员做最后的造型调整。两人都穿着厚重的戏服,隔着忙碌的人群,目光偶尔相撞,又飞快移开。
程澈抱着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杯身冰凉,却无法冷却他掌心渗出的薄汗。剧本里那些激烈的肢体纠缠和唇齿相触的文字描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萧胤此刻的帝王心术和孤绝上,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银甲凛然的身影。
谢临的状态更糟。
他烦躁地活动着脖颈,银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化妆师想给他补点汗湿的妆效,被他一个冷眼瞪得不敢上前。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剧本里楚焱的悲怆,一会儿是“云顶”中药后那令人作呕的失控感,更多的,却是即将与程澈唇齿相接带来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种让他心慌意乱的抵触。
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抵触是针对这场戏,还是针对程澈这个人。
“Action!”
随着陈导一声令下,鼓风机怒吼,冰冷的“雨水”瓢泼而下,瞬间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衫。
巨大的雷鸣音效在头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