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感如同附骨之疽,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
只要一闭眼,就是谢淮那张促狭的笑脸,就是谢临那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目光。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片场对着谢临爆发的醋意和冰冷杀机……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并排摆放着两个保温杯。
一个是用了很多年、坑坑洼洼、漆面斑驳的旧不锈钢杯,杯盖边缘甚至有点变形,透着生活的窘迫和岁月的痕迹。
另一个,是崭新的、线条流畅、深空灰磨砂质地的保温杯。
温润的光泽,简约的设计,无声地彰显着它的价值和不凡的出身。那是谢临给的。
程澈伸出手,指尖在两个杯子上方悬停。
旧杯子是习惯,是安全区,是他缩在壳里的保护色。
新杯子……则像是一个烫手的邀请,一个来自谢临那个复杂世界的、带着别扭温度的符号。
最终,他还是抓起了那个旧杯子。
拧开杯盖,里面是昨晚睡前泡的药茶,早已凉透,散发着浓重苦涩的气味。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苦涩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生理性的颤抖,却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冷却下来。
就这样吧。保持距离。
别再闹笑话了。
片场的气氛依旧有些微妙。
程澈换好戏服,刻意避开了所有人,尤其是谢临可能出现的区域,独自一人缩在化妆间最角落的位置,抱着他的旧保温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重新加热的药茶,努力将自己缩进“萧胤”的壳里。
然而,事与愿违。
“程澈老师!”
一个元气十足、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魔音穿脑,直接刺破了程澈试图营造的安静屏障。
谢淮又来了!
他今天换了件军绿色的工装夹克,里面是简单的白T,下身依旧是利落的牛仔裤和帆布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充满活力,像个刚参加完军训的大学生。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知名港式茶餐厅Logo的大纸袋,目标明确地直奔角落里的程澈。
“早啊程澈老师!”
谢淮笑容灿烂得晃眼,丝毫不在意程澈瞬间僵硬的身体和恨不得钻地缝的表情,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将手里的纸袋不由分说地塞进程澈怀里,“喏,给你的!”
纸袋沉甸甸的,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程澈抱着纸袋,像抱了个炸弹,一脸茫然加惊悚。
“早饭啊!”谢淮理所当然地说,掰着手指头数。
“虾饺皇、烧卖、叉烧包、皮蛋瘦肉粥……都是清淡好消化的!我哥说你这破胃得好好养着,外面的盒饭太油腻了,特意让我一大早去排队买的!那家店可火了,排了我快一个小时呢!”
谢淮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正在化妆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程澈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他感觉怀里的纸袋像个巨大的聚光灯,将他所有的窘迫都照得无所遁形。又是谢临让买的,他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不……不用了……我……”程澈手忙脚乱地想推开纸袋,语无伦次地拒绝。
“哎呀,拿着拿着!”
谢淮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手,力气还挺大,眼神狡黠地瞟了瞟程澈紧紧抱在怀里的旧保温杯。
“你那破杯子里的苦药汤子能当饭吃啊?赶紧趁热吃了!我哥付的钱,不吃白不吃!”
他故意把“我哥”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
“谢淮!” 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程澈和谢淮同时抬头。
只见谢临不知何时已经换好了楚焱的银色轻甲,正站在几步开外。
他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眉头紧锁,眼神不善地瞪着谢淮,显然对他大张旗鼓的行为极度不满。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程澈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纸袋,以及程澈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时,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移开,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少管闲事。滚远点。”
“切!过河拆桥!”
谢淮对着谢临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又笑嘻嘻地对程澈说。
“别理他,他就这臭德行!程澈老师你慢慢吃!我先撤了!”
说完,像只完成任务的小狐狸,蹦蹦跳跳地溜走了,留下程澈一个人抱着热乎乎的早餐袋,像个雕塑般僵在原地。
纸袋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到掌心,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怀里抱着的是谢临“特意”让谢淮排长队买的早餐,手里捧着的是谢临“特意”给的、装着温水的崭新保温杯……
而他自己那个坑坑洼洼的旧杯子,此刻却孤零零地、冰冷地放在脚边的帆布包里。
程澈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又看看手里崭新的保温杯,再看看脚边那个熟悉的旧杯子……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在他胸腔里混合、翻涌。
羞耻感依旧存在,像顽固的藤蔓。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撬开壳子、塞进阳光的不知所措。
谢临那别扭的、带着命令式的“关心”,谢淮那阳光灿烂、毫无芥蒂的“助攻”,像一道道暖流,蛮横地冲撞着他冰封的堤岸。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虾饺晶莹剔透,烧卖油润饱满,叉烧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粥还冒着温热的雾气。
食物的温暖香气包裹着他,连同怀里保温杯的温度,一点点驱散着昨夜残留的冰冷和难堪。
程澈拿起一个虾饺,小口咬了下去。鲜甜弹牙的口感在舌尖化开。
他好像……真的误会谢临了?而且误会得……离谱又可笑?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去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野草,又开始悄无声息地……疯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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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暴雨早已停歇,天空被洗刷得如同明镜,夕阳的余晖给横店的仿古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程澈卸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抱着那个崭新的深空灰保温杯(旧杯子被他默默收进了帆布包最底层),刚走出片场,就看到谢淮像只大型犬一样蹲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看到他出来,谢淮眼睛一亮,立刻蹦了起来。
“程澈老师!收工啦?”谢淮笑嘻嘻地凑过来,“走走走,吃饭去!我找到一家超棒的私房菜馆,味道绝了!我请客!”
程澈下意识地想拒绝,他还没完全从昨天的窘迫和今天早上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我哥也去!”谢淮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绑架”。
“他请客!他钱多!不吃白不吃!走走走!”
说着,谢淮不由分说地揽住程澈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认识多年,半推半拽地就把他往路边一辆低调的黑色SUV拉去。
程澈被他带着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看见谢临正沉着脸从片场门口走出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谢淮已经眼疾手快地拉开了后车门,把程澈塞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飞快地钻了进去,关上车门,对着车窗外脸色更黑的谢临喊。
“哥!快点!饿死了!”
谢临站在车外,看着后座挤在一起的两人,额角的青筋似乎又跳了跳。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臭着脸,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全程一言不发。
车子启动,朝着谢淮说的那家私房菜馆驶去。
车内气氛诡异。
谢淮坐在程澈旁边,像个活力过剩的小太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从警校的训练趣事,到吐槽谢临小时候的糗事。
“程澈老师你不知道,我哥小时候可臭美了,还偷擦我雪花膏!”
程澈抱着保温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谢淮夸张的描述逗得忍不住弯一下嘴角,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有些拘谨,尤其是在谢临那无形的低气压笼罩下。
他能感觉到谢临虽然没说话,但似乎也没那么排斥谢淮的聒噪。
甚至……在谢淮说到某些特别离谱的“糗事”时,谢临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抽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发现,让程澈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很快,车子停在一家隐藏在幽深巷弄里的私房菜馆门口。
青砖黛瓦,木门铜环,环境清幽雅致。谢淮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进去,要了个安静的包间。
菜很快上齐,都是些精致的家常菜,但用料讲究,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来来来,程澈老师,尝尝这个!”谢淮热情地给程澈夹菜,“这个清蒸鲈鱼,鲜掉眉毛!这个汤,我特意叮嘱老板炖得清淡点,养胃!”
程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谢临坐在对面,自顾自地吃着,动作优雅。
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正埋头给程澈布菜的谢淮,又掠过捧着保温杯小口喝水的程澈,眼神深邃难辨。
“对了,哥!”
谢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献宝似的把屏幕怼到程澈面前。
“程澈老师你看!我哥小时候!是不是超级可爱!”
程澈下意识地看过去。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
背景似乎是某个奢华的花园。照片的主角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小西装,打着精致的领结,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得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然而,那张继承了谢临完美轮廓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反而绷得紧紧的,眉头微蹙,眼神倔强而冰冷地直视着镜头,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警惕和疏离。
程澈愣住了。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谢临。
褪去了成年后的冷硬和戾气,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孤绝和防备,却从孩童时代就已如此清晰。
“可爱个屁。”
谢临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他伸出手,似乎想抢过谢淮的手机。
谢淮反应极快,嗖地一下收回手机,笑嘻嘻地躲开。
“嘿嘿,不给!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老宅翻出来的!程澈老师你看,他从小就这么臭屁,板着张脸,跟谁欠他钱似的!”
程澈的目光还停留在谢淮收回的手机上,脑海里是那张小谢临倔强而冰冷的脸。
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谢临。
此刻的谢临正沉着脸瞪着谢淮,眼神里充满了警告,但那份冰冷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被揭了老底的尴尬?
这个发现,让程澈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谢淮还在絮絮叨叨地爆料谢临小时候的各种“黑历史”,程澈安静地听着,捧着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杯壁的温度熨帖着手心。
他看着对面虽然依旧冷着脸,却并未真正阻止谢淮胡闹的谢临,再看看身边这个阳光开朗、努力活跃气氛的弟弟……
一种极其陌生温软的情绪,如同杯中温热的水,一点点浸润了程澈冰冷而疲惫的心房。
那些盘踞不散的羞耻和难堪,似乎在这奇异又带着点吵闹的晚餐氛围中,被悄然地冲淡了。
原来……谢临的世界里,也不全是冰冷和算计。
他也有这样的一面,有血有肉,有软肋,有一个可以让他无可奈何、却又在别扭中默默维护的亲人。
程澈低下头,看着杯中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自己微微弯起的嘴角。他拿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小口温水。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好像……又开始有点……自我攻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