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谢镇山眉头皱得更紧。他虽不知具体物价,但昨天女儿为五十块钱低声下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百二似乎…并不多?但眼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干!”
“他呢?”老王指了指谢明轩。
“我爹能干!我也能干!”谢明轩立刻挺起胸膛。
“小子,搬砖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行!看你们父子俩一起,算你八十!干就跟我来领家伙!”
老王随手从工棚角落扔过来两双沾满干涸水泥、散发着汗臭味的破旧劳保手套,又指了指外面一堆堆的红砖:“看见没?就那边!搬到那边脚手架底下!码整齐了!会数数吧?一千块砖一个标记!别给老子偷懒!下午六点收工结钱!偷懒耍滑,一分没有!”他粗鲁地交代完,又坐回去继续打电话催债了。
谢镇山看着地上那两双肮脏破烂的手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充满了厌恶。他堂堂大将军的手,是用来握刀剑、批军令的,岂能戴这等腌臜之物去搬砖?!
“爹…戴上吧…脏是脏了点…”谢明轩倒是没那么多讲究,捡起手套,拍了拍灰,笨拙地往手上套。
谢镇山看着儿子,又看看外面堆积如山的红砖和那些忙碌的、佝偻的身影,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戴!”他嫌恶地用脚尖踢开那手套,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堆红砖。
“哎!那大个子!手套!”老王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谢镇山头也不回。
他走到砖垛前,看着那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红色长方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双手抓住两块砖的边缘,猛地发力!
沉!
出乎意料的沉!
一块红砖的重量远超他的想象!两块加起来,更是让他手臂一沉!这与他平时舞弄的兵器(哪怕是沉重的长柄大刀)感觉完全不同!兵器是趁手的,有技巧的。而这砖,是纯粹的、笨拙的、死沉死沉的负担!他试着调整姿势,想运用腰腹力量,但那粗糙的砖面立刻磨痛了他习惯了握缰绳和兵刃、虽有薄茧却依旧相对细嫩的手掌!
“爹!一次搬两块就行!多了累!”谢明轩戴着手套跑过来,也学着搬起两块砖,龇牙咧嘴地抱在怀里,显然也很吃力。
“哼!”谢镇山冷哼一声,不服输的劲头被激起。他再次发力,又加了一块!三块红砖叠在一起,重量陡增!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才勉强抱起,步履沉重地朝着几十米外的脚手架走去。每走一步,粗糙的砖棱都深深硌进他的皮肉里,带来阵阵刺痛。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平,稍不留神就会陷进去。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他直皱眉。
一趟,两趟,三趟…
烈日渐渐升高,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无比。汗水很快浸透了谢镇山那件廉价的化纤T恤,紧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他知道,肯定是磨破了。每一次弯腰、发力、行走,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更让他烦躁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尘土,钻进鼻孔、头发,让他浑身发痒,狼狈不堪。
而效率…低得可怜!
他习惯了战场上大开大合、讲究爆发力和技巧的搏杀,对这种单调、重复、纯粹拼耗体力的笨重劳作,完全不得其法!他不懂得如何省力地一次搬运更多砖块,也不懂得如何利用工具(比如独轮车),更不懂得和其他工人配合。他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处处碰壁,事倍功半。
反观旁边那些熟练工,两人一组,一人用铁夹子一次夹起七八块砖,稳稳放在简易推车上,另一人推着车一趟就能运走几十块,又快又省力。他们看着谢镇山那笨拙吃力的样子,不时投来或同情、或好笑、或鄙夷的目光,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方言议论和低笑。
“爹…歇…歇会儿吧…”谢明轩搬了十几趟,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他戴着手套的手也磨得生疼,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他瘫坐在一堆砖上,大口喘着气。
谢镇山也感觉腰背如同断裂般酸痛,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肺里火烧火燎。他抬头看了看那似乎永远搬不完的砖山,又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哼!”他重重地将手中的两块砖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靠着冰冷的砖垛滑坐下来,也顾不得脏了。摊开手掌,果然,掌心一片通红,好几个地方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砖灰,看起来一片狼藉。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挽强弓、舞利剑、号令千军的手,此刻却布满磨痕和污垢,狼狈不堪地捧着两块粗鄙的红砖…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比在派出所、比在旅馆、比在超市门口受辱更甚!这是对他毕生信念和骄傲最彻底的践踏!
“贱役…贱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刚毅却写满疲惫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污痕。
谢明轩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表情和流血的手掌,少年眼中第一次没有了兴奋和好奇,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搬砖…一点也不好玩,好累,好痛。
就在这时,工头老王叼着烟,晃悠着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谢家父子面前那少得可怜的、码得歪歪扭扭的几堆砖(与其他工人相比),又看了看谢镇山流血的手掌和谢明轩累瘫的样子,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就这?还吹牛说体力活不在话下?”老王吐掉烟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砖块,“看看你们搬的这点玩意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磨磨唧唧,装模作样!浪费老子盒饭钱!”他指着旁边一个推着满满一车砖、健步如飞的精瘦汉子,“看到没?跟人家学学!就你们这熊样,还想拿一百二、八十?我看能给你们一半就不错了!爱干干,不干滚蛋!”
赤裸裸的羞辱和克扣的威胁,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谢镇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王!那眼神如同受伤的猛虎,充满了暴戾和杀意!一股源自尸山血海的凶悍气势瞬间爆发!他全身肌肉绷紧,拳头猛地攥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这个满嘴喷粪的胖子撕成碎片!
“爹!不要!”谢明轩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扑上去抱住父亲的手臂!
老王也被谢镇山那瞬间爆发出的骇人气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色厉内荏地指着谢镇山:“你…你想干什么?反了你了!信不信老子…”
“我们干!”
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谢镇山那紧握的拳头,在儿子惊恐的拉扯和老王色厉内荏的咆哮中,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王,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要将对方钉死在原地!
老王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但仗着在自己地盘,又挺了挺啤酒肚,梗着脖子吼道:“干瞪眼吓唬谁呢?不干就滚!别耽误老子事!”
谢镇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发出粗重的喘息。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老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掌,那粗糙的砖灰混合着血污,刺眼无比。
“爹!求你了!别动手!姐说了…不能惹事…”谢明轩带着哭腔,死死抱着父亲的胳膊,他能感觉到那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钢铁般坚硬,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远去,只剩下谢镇山粗重的喘息声和老王强作镇定的叫骂。
就在谢明轩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谢镇山那只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老王,也不再看自己流血的手,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堆仿佛永远搬不完的红砖。他的眼神空洞,又似乎燃烧着某种冰冷到极致的火焰。他用那只磨破皮、沾满灰血的手,一把推开儿子,然后弯下腰,沉默地、动作近乎粗暴地再次抓起两块沉甸甸的红砖!
这一次,他不再讲究姿态,不再顾及手掌的疼痛。他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机器,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抓砖、起身、行走的动作。脚步沉重,每一次都踏得泥地微微震动。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流淌下来,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勾勒出狼狈的沟壑。那身廉价的运动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魁梧却带着悲怆意味的轮廓。
他没有再理会老王的叫嚣,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只是沉默地、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着。手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砖面反复摩擦,钻心地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那曾经属于大将军的骄傲和尊严,似乎在这一刻,被他亲手埋葬在了这肮脏的尘土里,换成了手中这两块沉甸甸的、价值“一百二”的红砖。
谢明轩看着父亲沉默而悲壮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咬咬牙,也重新戴上那破手套,学着父亲的样子,吃力地抱起两块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老王看着这父子俩突然爆发的沉默劳作,尤其是谢镇山那如同自虐般的狠劲,撇了撇嘴,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妈的,神经病!早这么干不就完了!”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殆尽的火球,缓缓沉入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之后,将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涂抹在“阳光新村”那如同蜂巢般密集的握手楼群上,也涂抹在谢家父子蹒跚归来的身影上。
谢镇山走在前面,步伐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身廉价的蓝色运动服被汗水和灰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浓重疲惫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掌上胡乱缠着从工地上撕下来的、沾满污垢的破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每一步踏在城中村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都带起细微的尘土。
谢明轩跟在后面,同样灰头土脸,累得像条脱力的小狗。他耷拉着脑袋,肩膀垮塌,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是机械地挪动着。手上同样缠着脏布条,小脸被汗水和灰土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灵动,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推开“友家旅馆”那扇油腻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廉价香水味和泡面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爹!二弟!你们回来了!”一直守在窗边的谢砚秋第一个迎了上来,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她一眼就看到父亲手上那渗血的布条和弟弟狼狈的样子,心猛地一揪。
柳氏、谢明远、祖母和张嬷嬷也立刻围了上来。
“老爷!你的手!”柳氏看到丈夫手上的血污,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想要上前查看。
“无碍。”谢镇山猛地抬起手,避开了妻子的触碰。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张破桌子旁,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闭上眼,仰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依旧微微起伏,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灰土中冲出几道清晰的痕迹。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弥漫开来。
“爹…喝水…”谢明远小心翼翼地将一杯凉白开递到父亲面前。
谢镇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累。”
谢明轩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轩,快说说,怎么样?活好干吗?工钱…工钱拿到了吗?”谢砚秋蹲下身,一边帮弟弟擦着脸上的灰,一边急切地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谢明轩缓了好一会儿,才蔫蔫地开口,声音有气无力:“累…累死了姐…那砖头…死沉死沉的…搬不完…根本搬不完…”他委屈地伸出缠着破布条的手,“手都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