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丛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仅仅是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听到潺潺水声,湿润的风扑在脸上,隐约有花香传来,是和长明峰完全不同的味道。
这感觉太过清晰,没有丝毫混乱模糊之感,好像身处之地已经改换。他犹豫再三,试探着睁了眼,就见夜幕深蓝,明月当空,薄云轻荡,树影绰绰,他确已不在房间内。
月光皎洁,但周遭皆是一片朦胧水雾,辨不清东西,他谨慎地打量着四周,越看越觉得——怎么好像在观月峰?
他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熟悉的瀑布、水潭、莲叶,五六只银蝶带着微微的光,如点点繁星,在雾中翩然起舞。半山腰,朱红的楼阁若隐若现,淡淡的墨香随之而来,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尹丛云敲了敲头,心想自己是魔怔了,他扭身想要醒来,这轻轻一动,竟然原地飞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蝶,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无法抗拒地随风而动,迅速越过水幕、树影,来到了潭中的观景亭。
由此地望去,正好将潭中风景尽收眼底。
月色下的潭水波光粼粼,柔软的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满目莲叶微微颤动,引得更多银蝶翩然起舞。潭底有数尾红鱼游动而至,鱼尾拖着长长的一丝流光,循着银蝶,一同往潭心而去。
尹丛云抬眼看去,紧密相贴的莲叶已经分开些许位置,露出中心的空旷水域,一轮皎月倒映其中,照亮其内一叶扁舟。尹丛云心头一震,那扁舟上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霜色的衣摆交叠铺陈,水波荡漾,睡得很沉。
原本想醒来的念头忽然消散了。
他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声音大得能盖过瀑布水声,脑子好像也变得不太清醒。他迷迷瞪瞪地飞了过去,摇摇晃晃的,几次险些坠入水中。
有几只蝶飞来,又拖又拽地把他带到了船上,之后各自散开。
微弱的光照亮方寸,他清楚地看见船头沉睡的人是谁。
“燕漓……”
燕漓眼睫颤了颤,但并未醒来。他侧躺着,脑袋枕着船舷,未束的长发垂落几缕至水中,几尾红鱼在水下轻轻咬着发梢。
一只手臂搭在腰间,另一只手靠着船舷贴着脸颊,虚虚握成拳。露出的一截手腕比月色还要白,能清楚看到一条青色的血脉,潜藏在堆叠的袖口下。
燕漓的呼吸很平稳,胸口规律地起伏,衣袍有些大了,领口松垮,能看到一段凸显的锁骨,以及肩颈处一颗红色的小痣。
有夜风吹来,薄云散去,月光倾泻,皎洁如霜,将将覆在燕漓身上,燕漓裸露的肌肤都透出一种莹润的粉。长长的眼睫盖住了那双如泉濯洗过的眼睛,往下是秀挺的鼻梁,嘴唇是薄薄的水红色……
和初见时出尘写意的水墨丹青不同,此时的燕漓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师哥……”
尹丛云低声呢喃,感觉整个人似乎变得更加不清醒。他翅膀微动,点水般飞过,落在了燕漓那只虚虚握着的手上。
与自己相反,燕漓的身体总是很凉,掌心也是。尹丛云感觉自身的热度顺着接触的位置蔓延,很快将燕漓的肌肤捂热了。
燕漓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尚未注意到这些,只顾沉迷地看着燕漓。
睡着的燕漓他不是没见过,但状态如此之好的样子还是第一次,没有丝毫的病气,明艳慵懒,像一块闪闪发亮的宝石,动人心弦。
他的视线从燕漓的额头掠过,划过鼻梁,到微张的嘴唇,最后到瘦削的下颌,有种奇怪的冲动在他脑中轰响。
如果不是梦……
手掌忽然收紧,他被直接攥在了手中,动弹不得,紧接着又被甩开,咕噜咕噜滚到了船板上。
尹丛云一时晕头转向,回过神时发现燕漓醒了。
燕漓比他还要晕的样子,将将坐起身,眉峰微蹙,疑惑地张开又收紧手掌,低声道:“好烫。谁?”
尹丛云还是一只蝶的样子,但燕漓那一收紧,把他的小翅膀都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站都站不起来,狼狈地在船板上扑腾。
“你……怎么了?”
燕漓半跪在船体内,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尹丛云。尹丛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倏然,有别的蝶飞来,燕漓侧头看去,那只蝶刚好停在了燕漓的唇上。尹丛云感觉那个未尽的冲动再一次反扑,猛烈得像巨浪翻滚。
一瞬间,全身的灵气都混乱起来,一股劲儿地在脑子里乱冲,完全无法控制,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隐约听到燕漓的声音——“梦庄周?”
紧接着,微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他听到燕漓温柔低哑的声音:“解。”
别……我还没……
“还有一次。”
什么?
尹丛云睁开眼——天亮了。
他躺在长明峰自己的房间里,身上好好的,乱冲的灵气已经平息,他懵懵地在床上坐了半晌,而后想起去寻那只小茧。
小茧已经裂成几块,底部残留着几滴水液。
是梦?还是真?
梦庄周是什么?术法吗?是银蝶和纸灵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去见了燕漓一面?
还有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他没来得及去细想,也没来得及筹谋如何去观月峰,十三已经在外敲门。
纪道临挂念着他二度震伤经脉的事,一大早就安排了药浴,让他泡澡活络筋骨,这也是为之后的秘境试炼提前做准备。
这一泡,就泡了一整天。
各种药液分批次倒入,纪道临亲自监督着,还不准尹丛云乱动。
这和之前洗经伐髓有异曲同工之妙,尹丛云一会儿感觉呼吸都刺得肺腑生疼,一会儿又感觉浑身经脉痛得好像要崩裂,灵流奔腾激烈,经脉末梢都有充分顾及,跟重新筑了一回基似的,当真是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疏理了一遍。
一直泡到入夜,纪道临才大发慈悲地准许尹丛云爬出来。
尹丛云整个人被腌成了药草的味道,浑身酥麻,连嘴巴都不能自由控制,一个劲儿地流口水。他赤.裸.着上身呆坐在庭院里散味道,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
十三担忧地查看了几次,纪道临见怪不怪,顺手又给尹丛云脑门上扎了几针。
“丛云,这药浴还得再来两回才能根除隐患,今天早点睡,明天接着泡。”
尹丛云虚弱地点了点头。
深夜,他终于缓过来几分,挣扎着爬回床上,捏着那只残破的茧看了一会儿。确实看得出隐约的符文迹象,不过这种符灵术不在他涉猎范围,他暂时没办法修复。
他勉强给小茧输送了一些灵力,保持着形体不灭,之后便实在困得厉害,一头睡了过去。
烛火尽数熄灭后,那只残破的茧微微一动,剩余的水液满溢而出,发着淡淡的光,又一次将尹丛云包围。
这一次,不是微小的蝶了,他傻愣愣地站在石阶上,抬头就看见了燕漓。
依旧是深蓝夜幕,明月当空,银蝶蹁跹。观月门楼下,燕漓一身白衣,眉目如画,提了一只灯笼,站在入口处等他。
“你回来了。”
尹丛云心头莫名一酸,终于见面了。
“我回来了!”
-
百余日不见,燕漓伤势恢复得好,傀蝶似乎没有怎么影响到他,整个人如尹丛云昨日梦中所见,没有丝毫的病气,形貌昳丽,明艳迷人。
他提灯带着尹丛云往山上走,一路惊起许多萤火虫,光点闪烁,似行在星海之间。最后行在山巅处,两人挨着坐下,一起沉默的看月亮。
这本该是尹丛云嘚啵嘚啵不停歇的时候,他原本也确实有一肚子话想跟燕漓说,可真的见到了人,反而张不开嘴了……他长久地沉默着,只是两只眼睛都不眨一下,始终盯着燕漓看。
燕漓惯是不爱说话的,如此沉默的气氛反而更适应。两人之间一时只闻虫鸣之声,寂静非常。
但尹丛云的视线太过灼热了,燕漓恍然觉得眼前月好似不是月,身边人才是真太阳。他往旁边挪动了一点,可尹丛云也瞬间地追了过来,肩膀挨着肩膀,呼吸可闻。
燕漓有些不自在起来,主动问道:“你……”
“嗯?”
“……是不是受伤了?”
“啊……小伤,快好了。”
“嗯。”
这一打岔,尹丛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不太好,他挠了挠头,强行让自己的视线从燕漓身上移开,老实坐好,开始说废话:“师哥,真的好久不见。”
“嗯。”
“今晚月色真好。”
“嗯。”
“师哥,那你的伤……如何了?”
“好了。”
“真的?”
“嗯。”
“噢……话说昨天……我来找过师哥,但是结界阵法变了,我进不去。我带了些新鲜的青枣,拜托纸灵转交了,师哥你收到了么?”
燕漓点点头,“收到了。”
“喜欢么?”
“嗯。”
尹丛云心满意足,“师哥喜欢就好,我下次再给你带别的。”
“好,谢谢。”
“师哥……”他还想问傀蝶的事,话到嘴边又觉得眼下已经没什么意义,而且燕漓可能压根没放在心上。
他道:“师哥,我这次下山试炼遇到许多事,我说给你听。”
“好。”
和向纪道临报告不同,尹丛云几乎没提什么试炼的事,只把一路上遇到的有趣好玩儿的事择了出来。后面也说赵珣几人,说和许锦池的一些摩擦冲突,以及漆明这个奇奇怪怪的长老。
最后说到青君,尹丛云比划着,“他真的和师哥你好像啊,第一眼我差点儿认错了。”
燕漓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淡淡道:“嗯,我和他确实很像。”
“师哥你们也见过?”
“嗯。一百三十年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