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宴的喧嚣如同浑浊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程澈的感官边界。
香槟的甜腻、雪茄的辛辣、高档香水的浓烈,混杂着人群兴奋的谈笑和杯盘碰撞的脆响,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混沌。
程澈坐在角落,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空灰的保温杯,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壁冰冷的磨砂纹路。
谢临方才那近乎粗暴的“解围”带来的短暂冲击已然退潮,颈侧旧疤被碾过的尖锐羞耻和那杯强行塞来的香槟引发的惊悸,如同冰冷的藤蔓重新缠绕上来。
他只想逃离。
逃离这浮华的牢笼,逃离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纯粹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逃离谢临。
借口去洗手间,程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令人眩晕的声光中心。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喧嚣隔绝成沉闷的背景音。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剩下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冷气开得很足,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带来短暂的清明。
他需要冷水。
需要冰冷的刺激来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那道旧疤隐隐的幻痛。
推开厚重的洗手间门,里面是意料之外的安静,只有换气扇低沉的嗡鸣。
大理石台面光洁如镜,反射着头顶冷白的光。
程澈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洗手台,拧开镀金的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哗哗而下。
他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瞬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
他撑在冰冷的台面上,低头看着水流在漩涡中消失,水滴顺着他苍白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光洁的盆底。
就在这时,身后隔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发出不小的声响。
程澈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盥洗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刚刚走出来的人——谢临。
他显然也喝了不少,银发不复之前的规整,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在光洁的额角。
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孽的脸上染着不正常的薄红,墨色的眼眸不复平日的锐利清明,蒙着一层迷蒙的水汽,眼尾那点极淡的泪痣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他步伐有些不稳,带着点慵懒的摇晃,径直走向程澈旁边的洗手台。
他显然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谢临单手撑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微微俯身,拧开了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同样泛着薄红的手背。
他似乎觉得不够,干脆掬起水,直接泼向自己的脸。
水流顺着他线条完美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滑落,没入黑色丝绒西装敞开的领口,在昂贵的面料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程澈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想立刻离开,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镜子里,谢临微仰着头,闭着眼,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脸颊,试图驱散酒精带来的燥热和眩晕。
几缕湿透的银发黏在他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颊侧,水珠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滚落,像破碎的星辰。
就在谢临抬手,随意地抹去脸上水珠,微微侧身准备去抽纸巾的瞬间。
程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猝然钉在了谢临的胸前。
谢临刚才俯身泼水的动作,使得原本被他随意塞在西装内侧口袋边缘的什么东西,滑落了出来。
那是一枚胸针。
月光白的玉兰花苞,在冷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柔和的、仿佛自带月华的光泽。
花瓣的纹理细腻得如同真花,带着一种脆弱又坚韧的生命感。它被别在一小块深黑色的丝绒底托上,那黑色衬得白玉兰越发皎洁无瑕。
一枚极其小巧的、铂金质地的字母缩写“X L”镶嵌在丝绒一角,在灯光下闪烁着微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程澈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枚胸针……
这枚月光白的玉兰胸针……
八年前,那个充斥着烟味、酒气、油腻笑声和绝望的包厢,那个在他被按在冰冷的酒杯碎片里,即将被彻底碾碎尊严的时刻……
混乱摇晃的视野里,闯进来的少年踩着满地的香槟泡沫,oversize的机车夹克沾着墙灰……
他俯身撑住大理石吧台时,后颈结痂的伤口渗出暗红血珠……他校服外套的领口,别着的,就是这样一枚月光白的玉兰花胸针。
那抹在污浊黑暗中唯一皎洁的光泽,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程澈濒临崩溃的记忆里。
是绝望深渊中唯一抓住的浮木,是他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反复描摹、确认自己并非全然坠入黑暗的证明。
“哥哥能帮我调杯酒吗?”
少年清亮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时光洪流,再次在程澈耳边清晰地响起。
“要彩虹色的。”
沾着果浆的指尖划过腕间淤青……
“你手好冷。”
带着尖尖虎牙的笑容,犬齿沾着的红渍像雪地里冻僵的浆果……
“像停尸房抽屉的铁板。”
未拆封的暖宝宝被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是他。
那个在至暗时刻像一道光闯进来、又像风一样消失的少年。
那个被他偷偷关注了八年、在心底隐秘角落埋藏了八年的、最初的……心动。
程澈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镜子里,谢临那张染着酒意的脸,褪去了所有冰冷疏离,甚至还带着一丝脆弱迷茫,与记忆中那个染着果浆、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面孔轰然重合。
谢临,谢氏集团的太子爷。
程澈一开始就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在星辉娱乐的魔窟里,用一枚月光白的玉兰胸针和一包暖宝宝,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少年。
只是一开始他觉得他知不知道并不重要,谢临以后多半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集。
只是世事难料,他们竟然会因为一个综艺CP绑定起来。
程澈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死死抠进冰冷的大理石台面边缘,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保温杯脱手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光洁的地砖上,滚出去老远,杯盖弹开,深褐色的药茶汩汩流出,浓郁的苦涩药香瞬间在冰冷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这突兀的声响终于惊动了旁边的人。
谢临猛地转过头,迷蒙的醉眼瞬间聚焦,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尚未完全清醒的戾气,锐利地射向程澈。
当他看清镜子里程澈那张脸时,眉头狠狠拧起。
“程澈?你发什么疯?”
他的声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和不耐烦,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保温杯和流淌的药液,眉头皱得更紧。
程澈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台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那……那个胸针……”
“很漂亮。”
谢临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胸前露出的那点温润光泽,醉意朦胧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和更深的不解。
“关你什么事?”
他语气恶劣,带着被窥探私密的烦躁。
这枚胸针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他从不离身的禁忌,也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此刻被程澈用这种近乎癫狂的眼神盯着追问,让他极其不适。
“八年前……”
程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像是完全没听到谢临的反问,也忘记了地上的保温杯,只是死死盯着谢临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迷蒙的醉意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星辉娱乐……翡翠厅……王振海……张总……”
他每吐出一个词,都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也像是在谢临混沌的意识里投下一颗颗石子。
谢临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在听到“翡翠厅”、“王振海”、“张总”这几个名字时有了变化。
醉意似乎被这几个关键词瞬间驱散了大半。
油腻肥胖的王振海拍着真皮沙发……
张总镶着翡翠扳指的拇指按在少年腰窝……
雪茄灰落在手织毛衣上烫出的焦黑洞……
波斯地毯上数到第一百三十七朵的牡丹花纹……
还有……那个缩在角落,穿着洗得发白西装,眼神却异常干净清冽的漂亮哥哥……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在谢临因酒精而迟钝的大脑中疯狂冲撞。
那个漂亮哥哥模糊的侧脸,清瘦单薄的身影,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又带着隐忍的眼睛……
与他眼前这个脸色惨白的程澈……
两张面孔在记忆的漩涡中激烈碰撞、重叠。
谢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身体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程澈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是你?!”
谢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惊雷劈中的、近乎失声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震撼。
“那个……调酒的?!”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程澈笼罩在压迫性的阴影里,带着浓烈酒气的灼热呼吸几乎喷在程澈脸上。
“那个……我让他给我调‘彩虹’的?!”
程澈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和质问惊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
他看着谢临那双因为酒意而布满血丝,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般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克制,所有深埋心底八年的秘密,在这一刻,被那双眼睛彻底洞穿。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委屈瞬间冲垮了程澈的防线。
八年来的默默关注,八年来在黑暗中咀嚼着那一点微光带来的温暖,八年来看着他在谢家的泥潭里挣扎沉浮却无法靠近半步的无力感……
所有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是……”
程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他仰着头,迎向谢临震惊的目光,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是我……那个手很冷的‘调酒师’……”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谢临胸前那枚若隐若现的玉兰胸针,声音破碎而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控诉和沉冤得雪般的悲怆。
“那年……你塞给我暖宝宝的时候……说……‘神不救你,我救’……”
“神不救你,我救。”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进了谢临记忆深处最隐秘、也最禁忌的锁孔。
轰——
尘封的闸门被彻底炸开,埋藏在岁月最深处的画面,裹挟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和那份在绝望黑暗中显得格外珍贵的暖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九岁生日的暴雨夜,母亲攥着黑卡决然跃下露台的白色身影……
十二岁被父亲当着面喂了缅因猫的仓鼠……
无数次龙头杖落在身上的皮开肉绽……
还有那个雨夜,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自己……
以及……那个推开后门,翻墙进来,用瘦弱肩膀架起他,用干净纸巾小心翼翼擦拭他额角血迹,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心疼的少年……林彦!
“谢临,疼吗?”
“别怕。神不救你,我救。”
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救赎感,穿透了冰冷的雨夜和深入骨髓的疼痛,在他冰封的心脏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而此刻,程澈含着泪,指着他母亲的遗物,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这六个字。
这曾是他黑暗青春里唯一的信仰。
也是后来将他推入更黑暗深渊的、最恶毒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