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刚才替谢临捏把汗的制片人，此刻也看呆了。

而风暴的中心——谢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程澈的表演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那个站在自己位置上的程澈，看着他身上散发出那种沉重而强大的气场，看着他眼神里流淌着自己完全无法企及的情感深度……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难以言喻的震动，席卷了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演戏，不是靠脸，不是靠气场，更不是靠资本。

它需要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对角色灵魂的深刻理解和毫无保留的投入。

而程澈……这个被他鄙夷、被他羞辱、被他视为麻烦和“本色出演”的人，却在这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他碾压得体无完肤。

谢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手心里全是汗。他看着程澈结束示范，恢复成那副疲惫麻木的样子走回龙椅，仿佛刚才那个光芒四射的“楚焱”只是一个幻影。

一股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混杂着巨大的不甘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求，在他胸腔里翻腾。

“看到了吗？谢临。”

陈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留情的敲打。

“这才叫演戏！这才叫楚焱！收起你那套少爷脾气！在片场，你就是个演员！想演好，就给我把身段放下来，好好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程澈！从今天起，谢临的表演指导，就交给你了！下戏后，你负责给他讲戏！抠细节！直到他能演出个人样来为止！”

程澈：“……”

谢临：“！！！”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程澈眼中是惊愕和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

谢临眼中则是被当众指派“老师”的巨大羞辱、难以置信，以及那翻腾的情绪风暴。

下戏后，剧组安排的酒店房间内。

气氛比片场更尴尬十倍。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却驱不散空气里凝滞的沉闷。

程澈局促地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习惯性地抱着他那个宝贝保温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的裂痕。

他不敢看谢临。

谢临则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横店夜晚虚假的繁华灯火。

他脱掉了厚重的戏服，只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休闲裤，身形挺拔依旧，但背影却透着一股压抑的烦躁和……僵硬。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最终，是谢临先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力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程澈，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躁。

“陈老头让我跟你学演戏？呵，程老师，真是委屈你了，要教我这个‘木头桩子’。”

程澈被他充满火药味的话刺得心头一紧。他抬起头，迎上谢临充满攻击性的目光，努力压下心头的委屈和疲惫，声音有些干涩。

“谢老师……导演的话，我们只能照做。我……我会尽力。” 他把“尽力”两个字咬得很重。

“尽力？”

谢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几步走到程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压迫感十足。

“怎么尽力？像在片场那样，再给我示范一遍什么叫‘悲怆’？什么叫‘绝望’？”

他俯下身，俊美的脸在程澈眼前放大，墨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程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那个……快要被自己效忠的皇帝逼死的将军？嗯？”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拂过程澈的脸颊。

程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紧张和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恐惧感。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攥紧了保温杯。

“我……”程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技巧，什么体验派方法派，但看着谢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知道那些理论对这个骄傲又暴躁的少爷没用。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和真实：

“因为……我懂楚焱。”

程澈的声音很低，眼神有些空洞，仿佛透过谢临看到了别的什么。

“我懂那种……拼尽一切去相信、去守护，最后却发现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我懂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我懂那种……被逼到悬崖边，连哭都哭不出来的……麻木。”

他说的不是楚焱，是他自己。

是八年前被公司封杀，是父亲欠债跑路留下骂名，是母亲重病无钱医治，是被谢临当众羞辱“本色出演”……

是生活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他碾入尘埃。

程澈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看着谢临。

“谢老师，你不是不会演。你只是……没经历过真正的失去和绝望。楚焱的悲，不在脸上，在心里。在心里被生生剜掉一块肉，流着血，却还要挺直腰杆站着的那种……痛。”

谢临脸上的暴躁和攻击性，在程澈平静而绝望的叙述中，一点点凝固、消散。

他怔怔地看着程澈，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芜，看着他紧抱着那个破旧保温杯，仿佛那是唯一救命稻草的样子。

医院门口那个蜷缩的身影，片场那个被导演呵斥后强撑的自己，还有此刻眼前这个剖开伤口给他看的程澈……画面重叠交错。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感受到程澈身上那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灵魂的绝望。那不是表演，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伤痕。

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上谢临心头。

烦躁？怜悯？还是……一种被触动了什么的悸动？他分辨不清。

他只知道，程澈此刻的眼神，比任何教科书上的表演理论都更直击人心。

谢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站直身体，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程澈的距离。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一丝无措的沉默。

他别开脸，看向窗外闪烁的灯火，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生硬，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讽刺：

“剧本……给我。”他伸出手，没有看程澈，“云台殿那场戏，楚焱的部分。”

程澈愣了一下，看着谢临伸出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硬。

他迟疑了一下，从旁边拿起自己的剧本，递了过去。剧本边角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和批注。

谢临接过那本被翻得有些破旧的剧本，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程澈微凉的指尖。

他低头，看着扉页上程澈清秀的签名，再翻开内页，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标注的笔记。

关于萧胤的心理分析，关于楚焱每一句台词背后的潜台词，关于场景氛围的营造……细致得令人心惊。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个被他视为“麻烦”和“废物”的对手。

原来在那些疲惫和沉默之下，藏着的是这样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拼命。

谢临沉默地翻看着剧本，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

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种更为微妙、更为沉重的沉默所取代。

程澈抱着保温杯，看着眼前这个低头看剧本，难得显出几分“学生”姿态的谢临，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谢临能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这被迫的“师徒”关系能维持多久。

但至少在这一刻，片场的硝烟似乎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剧本上无声流淌的文字，和两个同样被命运裹挟、在各自战场挣扎的灵魂，第一次在“演技”这门残酷的课程里，产生了奇异的、短暂的交集。

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江山烬》的战场，远比云台殿更加凶险。而他这位被迫收下的“高徒”，也绝非温顺的绵羊。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