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桓温劈下那一手刀时,庾翼早已敏锐的察觉到桓温抬手带起的风,就在身体下意识的躲闪那一刻,他忽然改了主意,桓温是庾家北伐重要的一步,而北伐重要的一步就是荆州,如今北伐在即,那桓温势必要来荆州,既然迟早要来,他认为这倒是个绝佳的时机。
桓温真是打了一辈子雁,最后被雁啄了眼,还不如让庾翼顶着个乌青眼回来,熬死他算了。
可得知真相的桓温内心深处并未有一丝不悦,反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兴奋,被压抑许久许久的兴奋。
荆州地处长江中游,控扼江汉平原,是建康上游的天然屏障,常年屯驻重兵,兵力占朝廷全国兵力的一半以上,早已有“荆州强而建康弱” 的局面,当初王敦占据荆州,不久直接顺江进攻建康,后来苏峻之乱,占据荆州的是陶侃大将军,告老还乡后荆州再次易主,这位荆州的新主人便是已故的庾亮,占据荆州这个得天独厚的地利,不顾天时执意北伐导致失败,郁郁而终,馅饼终于砸到了庾翼的头上。
庾翼接过荆州,他第一次见到了北伐成功的希望,为了将希望变成现实,他学着前守将陶侃的治军方法治军,陶侃为人忠顺勤谨,珍时惜物,驻守荆州期间,军纪严明,政务整肃,曾严惩偷官柳的部将,百姓安居乐业,治理长湖,发展商贸,除暴安良,庾翼也亦如此,荆州的兵力也一日胜过一日。
他很早便有了炫耀的心,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向桓温显摆,今日阴错阳差正好了了心思,笑着挽留道:“选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吧,我陪你去瞧瞧?”
桓温望着小人得志的庾翼,不置可否。
曾经年少时,曾偷偷趴在窗边看父亲桓彝更衣,铠甲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威风凛凛,桓温一次次的幻想着自己身着铠甲的模样,幻想着站在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手起刀落胡人的脑袋滚落在地上,他离这个梦曾经很近,触手可及,可随着桓彝战死,已遥不可及。
十人的将士是何模样,他梦中出现过,百人的将士如何步兵,他曾经用兵法演练过,千人的军队如何威风,他曾跟在郗鉴的身边有幸见过,万人的军队,他从未想过,不过他今日见到了。
浩浩荡荡,一眼望去,远远的连着天际。
庾翼碰了碰桓温的胳膊,靠近他耳畔低声说:“如何?”
桓温掩下心头的震撼,对上庾翼亮晶晶的眸子,话在喉间转了转道:“姜还是老的辣,陶侃老将军真是治军的一把好手。”
“.....咦?”庾翼早已经竖起耳朵等候着桓温的赞美之词,结果他听到的却是陶侃的名字,但他偏偏还不能辩驳,好似吃了一口黄连,噎的他一句话也说不来。
半晌,他终长叹一声道:“是啊,陶将军平日不饮酒,不赌博,发现身边有人聚赌取乐,饮酒误事,就命令把酒器、赌具沉于江中,还有造船时,他命令将木屑竹头收好,后来这些东西都派上了用场,如今荆州的一兵一船,的确都有陶将军的心血。”
“你也是,”桓温忽然接着继续道:“荆州想来是多事之秋之地,你守住了它,的确不易,多谢你终于让我看到了出师北伐的希望。”
收回河洛,从来不是名士口中轻飘飘的论谈,胡人们是用刀口和拳头说话,他们听不懂满口的之乎者也,要想重回北方,只有一个字:打。
打回去,要有兵,要有粮,要君臣一心。
他站在这里,看到了北伐的兵,看到了北伐的粮,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时的他以为北伐只有一步之遥,可后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才知道,兵不重要,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君臣一心,可人心最难测。
可惜的是,庾翼和他都太年轻,以为朝堂是打打杀杀,泾渭分明,后来跌跌撞撞才认清朝堂是人情世故,勾心斗角。
未来的桓温独木难支,此时的桓温还有身边志同道合的庾翼。
庾翼说:“两年,再给我两年的时间,我们就带着他们打回去,让那些瞧不起大晋的杂碎们知道,我们才是天下的王师。”
而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天意会如何做弄人。
司马岳登基时,桓温还未离开荆州,庐陵公主司马南娣与刘惔还在龙亢桓家等待,南康公主司马兴男守在先帝司马衍的灵前,琅琊王司马昱与谢安离开了建康。
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又重新翻开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