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很精彩。”
林有文不忘记挂她的腿伤,“等你伤好了,同样可以去很多地方。如果对足球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球赛。”
随口一句安慰,在那一刻被她拿来当真,藏在心底里,相信未来会有这么一个约定。
哪怕隔了很多年,依然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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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交谈之后,笛袖的精神似乎稳定些许,不再一味闭门不出。
家人乐见于她不再困于卧室。
笛袖开始频繁做客林有文的书房。
她身边阿姨是很负责的人,每天下午按时推小姑娘到这“放风”,起初待两小时便借口离开,后来似乎安心不少,留下的时间慢慢长了。
林有文从她的行为读出戒备的意思,但她只是贴身照看在受伤期间,行动不方便的笛袖,没必要也没理由这么防着他,唯一的解释——这是雇主的意思。哲哲家里人把她看得很严,警惕所有外人的靠近。
林有文理解这种做法。
原因并不复杂,也不难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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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方孩子还没出生前,林叶两家已经成了邻居,可谓知根知底。
哲哲父亲是位权威骨科主任,在市中心医院工作。他是南浦当地人,年轻时曾在江宁省直属医院学习过几年,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笛袖母亲,季女士。
相爱半年后两人决定结婚,规培期结束,叶父回到家乡。
和他一起到南浦的是刚怀孕不久的妻子。
很快女儿诞生,他们组成圆满的家庭,夫妻和睦度过十年,直到笛袖外公病重。
长子一家海难离世后,老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又是远嫁,亲戚里动歪念头的不少,人心浮动时,丈夫专通医理却不懂经商,提供不了助力,季女士无从选择,一个人挑起梁子,靠自己站稳脚跟。
一屋子不出两样人,季女士的生意头脑更胜父亲,她是个极有魄力的女性,接管家族企业后,不仅将一团乱麻绪的糊涂账捋清,经手几年之内,将公司规模送上另一个高度。
也就是在这时,小学五年级在读的哲哲从南浦转学去江宁,逢寒暑假时才到南浦暂住一小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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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哲回来了。”
傍晚,只有母子俩的饭桌上,林母忽然和他说道。
“还有印象吗?小时候追着你玩,喜欢跟在你身后的小妹妹。”
一提起来,林有文脑海浮现出几段场景,童年跟小区的同伴玩耍时,男孩子们玩得皮,上树滚坑爬沙堆是家常便饭,他们顶着一脸灰,转头却指向身后哈哈大笑,那里总缀着道矮小影子。
小女孩穿着裙子、白袜小皮鞋,有样学样跟在他们身后胡闹,小小年纪,脸蛋却很文雅灵气,是不论大人小孩都会喜欢的类型。
孩童时期记得枝末所剩不多,等再长大些,年龄差显得越分明,不同龄的孩子能玩到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林有文只知道,近几年人去了江宁念书上学,跟在外地开公司的母亲身边。
林母语气不是叙旧,而是带着惋惜。
“嗯。她放假回来了?”
没记错的话,林有文顿一下,道:“现在才六月。”
林母微叹:“不是。”
“她家里最近出了点事,闹得很厉害。”话至一半,母亲不悦蹙眉,“好好的一个孩子被折腾得,她妈妈真是……不把女儿当亲生待!”
林有文回想起三四个小时前,看到那间卧室的场景。
以及坐在轮椅上,被石膏包裹的伤腿。
他停住筷,问:“发生了什么事?”
“哲哲家情况特殊,她妈妈呢家大业大,在江宁开公司生意越做越好,人也就长期以往地不着家。”
“因为长期异地这事,夫妻俩起过一些争执,但都称不上大问题,后来哲哲慢慢长大,她爸爸初衷想法是好的,觉得女孩子大了么,还是在妈妈身边有利于成长。”
“可是没想到。”
林母拧起眉头:“她妈妈婚前隐瞒有个儿子,年轻时不懂事,和外面男人生的。”
林有文诧异,“她爸不知道?”
“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夫妻俩统共认识不到半年就领证怀孕了,这手脚速度办得有多快?结婚后,哲哲妈妈一直住在南浦,季家那边也没有主动提过让他们去江宁探亲,防得就是这件事。”
“哲哲的外公外婆一直替女儿瞒着,本来说不认的,当作没生过这个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把那孩子找回来。”
“男的坐过牢,没多久又因为聚众db进去了。儿子也不是个好人,和他爸一样,打小是混混。”
“哲哲现在的腿,据说就是那儿子弄伤的。”
……
不是亲人,是仇人。
通过母亲的话,林有文这时才知道,她困在卧室里多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心理状态极其糟糕,被判定为受不得一点异常。
到底那儿子做了什么,能够把好生生的一个人折腾成这样,灰败,留下如此大的心理阴影?
“有时间去看看那孩子。”
“虽说好几年不常见,可能生疏了,但总归比外人强。”
林母唏嘘半晌,看着陷入沉默,一言不发的儿子,目光柔和几分:“哲哲打从小挺崇拜你,把你当大哥哥看。她看到你,兴许愿意多说些话,心情也会好一些。”
林母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不会见到哪个小孩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从小到大,能耐心温和地对待的孩子,哲哲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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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书房内。
林有文每天固定有段时间练琴。受家里长辈熏陶,他自三岁起接触各种器乐,民乐、西洋乐都有,擅长的乐器凡多,光笛袖看到他展示过的,二胡、长笛、吉他……不在少数。
哪怕对音乐一知半解,笛袖还是能在林有文身上,觑见什么叫才华难掩,天资过人。
最常见他碰的,还是钢琴。
林有文练琴时,笛袖在旁边看着,有时候是看他,有时候望着窗外风景,也偶尔低头看摊开在腿上的书。
有次看到一半,听见林有文轻声叫她小名。
“哲哲,你想听什么曲子。”
担心她容易闷,打算给她弹奏首喜欢的曲子。
可一时之间,笛袖脑袋里没有思绪。
林有文眺望窗台,想了会儿,随手弹了首《Memory》,笛袖看过音乐剧,熟悉旋律响起,忍不住轻轻哼唱。
他见之临时起意:“哲哲,以前学过钢琴么?”
她摇头。
林有文挪开琴凳,将轮椅推到跟前,教她认黑白琴键。笛袖觉得有意思,听得也认真。
女孩细瘦白皙的手指,比琴键还要冷白几分,断续音符间林有文不必触碰也知道,那双手掌柔软,掌心却是凉的。
所以,他设法让她了解新鲜事物,不断探索,求知欲是摆脱自我封闭的良好表现。
扶着手,一个个音节地指导着,将那首歌从头到尾断断续续地弹下来。
这一举措,却产生了令人意外的效果。
不消多久,林有文察觉出了她潜藏的音乐天资,并做出了判断。
他请来一位专职教师,教导哲哲基本乐理知识——对于不走艺术路子的人来说,业余水平的了解已经足够满足兴趣要求。
而林有文做得远不止这些。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说服叶父同意让哲哲外出一天。没有其他大人,林有文独自包揽全天行程,带她出了趟不算很远的门,对当时患有心理疾病的她来说,这是一次很大的冒险。
意义弥足珍贵。
笛袖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从林母无意间的话语得出,他曾为此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去规划。
……
但那时哲哲还没有心思去体会。
对于林有文的安排,她眨了眨眼,手搁在遮膝盖的毛毯上,轻声问:“哥哥……你是不是有意照顾我。”
“因为我‘生病’了。”
罕见地,面色不见以往的平淡。
他敛色认真问:“谁说的?”
仿佛如若有这么一个人,戳破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他必然不会轻易揭过。
小姑娘脸上有点笑意,“没有人说,但大家好像都在照顾我。”
“尤其是你。”
“只有病人才会被特殊照顾。”她说。
灵动俏皮的回答,令林有文稍微松口气,他揉了揉眉心。
“你一直都很健康,没有生病,只是……最近有些难过。”
“哲哲,还难受吗?”
“……”
她停一会儿,“难受。”
“哥哥。”
“我清楚自己为什么‘生病’。”
这句话是哲哲第一次讲出来,印证了林有文的猜测——她的症状轻重程度,根结在心底。
“像刚才那样,直接把话说出来多好。”
林有文伸手,做了心底一直在想的动作,本来打算揉脑袋,一见整齐乌黑的柔顺长发,有如一匹精细绸缎,感觉弄乱一点都挺糟糕。
改成指节轻碰两下她的额头,“不想这么叫就别勉强。”
留意到每次用到这个称呼,她的声音总会卡涩下。
林有文说:“我不算你的亲哥哥,更和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