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心电图波发出长长的空响。
叮嘱了一堆,没人回应。
床上的少年像是没听到,依旧我行我素地偏过头置身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目光抽离,沉默,薄唇毫无血色,微微抿起,不理不睬,一副拒绝开口的寡淡模样。
江城连续下了一周的大雪终于降停,天际放开一片灰粉,浅色窗槛不断有泥灰色的水汽沟沟壑壑地流下,一条接一条,在他黑漆细腻的眼睛里落下无数道清晰又湿黏的滑痕。
从下午醒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起初问他话时,他还会偶尔眨个眼或轻轻点头,两小时过去,现在是彻底回避了。
不过护士长已经习惯了,病人对医院和医护有回避反应很正常,而且绝大多数人刚经历一场可以用起死回生来形容的大手术都可能会性情大变,何况还是这么年轻盛气的少年。
他也没管胸口的缝线,自顾转了半边身,然后脸颊压向枕头,没有眨眼没有闭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窗面上那些划痕。
护士看他插满全身的管线,就连颈部和锁骨也贴满了冰冷的贴片,头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从她的视野看,他的半张脸和半边身一同被挡住,整个人长长钉在床上,像一艘沉底又铁锈斑斑的轮船。
朝气年华的大男孩就应该在校园在球场在任何人群热闹中肆意前行,而不是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变得毫无生气……
唉。
忽然觉得惋惜,护士长在他耳边没忍住叹了声气,低头又去给他盖被子,却没看到他眼里有抹厌恶快速划过。
“他术前有过很强烈的惊恐,你们送他来的医院,应该都知道在短时间内他出现过极度应激反应,加上手术创伤,之后一段时间内会出现麻木惊醒沉默等心理流程。但别担心,这是正常情况,只是能不能完全恢复,需要等一个漫长的治疗周期。”
护士长将用过的工具放进托盘,说完后就出去了。
庵加河没敢看床上的人,他对路泊汀是有愧疚的。
那晚在夷弄山那两个男人一死一残,温声睁着空洞赤红的眼,死死抓住路泊汀的胳膊不放,脱下身上那件薄衣服包住他胸口,在看到他们后,她身子一下散到地上,摇头哭喊,哭声哀叫凄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救他……你们救他……救救他!他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让他死……求你们救救他!!”
地上一片狼藉,血泊触目惊心。
铺天盖地的铁锈味堵住所有人的呼吸,胃里翻江倒海,从没闻过这么骇人的气味,从没见过这么黏腻浓稠的血,喷涌时还能听见血窟窿在噗噗响,沾着血红的木棍、尖刀、粗绳全都掉进冷白的雪里,大量的红与白交织变为一股透骨的寒意,瞬息之间撕开了其余三人的震惊。
恐惧一触即发。
还是何让生先反应过来,寒着脸一个不落地全处理完那些工具,接着销毁那部录像的手机,又从地上拾起无人机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头上砸去,每一次下手满满的凶残和戾气,直到那人的头骨撞地发出粉碎的磨响。
现场要有人留下善后,庵加河最近和家里闹翻了,那得他来顶事,他一边联系他爸,猛然回头,目光震慑,朝身后那两人吼:“你们他妈的光愣着!带人走啊!”
没时间了,边苳立马回神,先大步跑过去,一把拽起瘫软在地的温声,将自己的外套包住她只剩一件胸衣的身上,然后强悍地背起她就往山下跑,回头看还僵在原地的庵加河,他像遭遇了极度的冲击,看着满地血,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边苳大声叫他:“你振作起来!我们要尽快带他先去山下那家诊所!!有一条近道,你跟着我走!!”
脑袋一嗡,庵加河的神经骤然被拽回,那晚他是抱着就算这辈子这双腿废了的念头,也要把他兄弟按时按点地送上手术台。
路泊汀失血过多,整个人像一下被抽空,坠着往下掉,庵加河根本不敢动他,只能避开那半根入体的棍子,双手紧紧托住他,跟在边苳后面一路往坡下狂奔,边跑边低头飞快注意他的变化,见他瞳孔开始涣散,喘着粗气喊了一嗓子,声音都抖了:“我操!!操!!路子你别睡过去!眼睁开!!喂!!你他妈给我醒来!!!”
路泊汀开始剧烈咳血,他已经试不到疼了,忽然伸手用力抓住他的手,每说一个字,那些血就揪心撕裂的涌出来,“她……”
手里全是黏热的血,庵加河头皮炸开,两条腿像行尸走肉一样只剩麻木,一路机械地往下狂跑,颤着声让他留住力气让他别说话什么都别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不能出去…不能……”
第一次,他听到怀里的人用求的字眼对他说,“求你和我妈……别让她……”
“我答应你我会看着她……!!我操他妈!!!你给我别闭眼!!!”
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
……
……
结果几天过去。
人没能力留住。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晚阿声是怎么被送走的,何让生他爸派过来两架直升机停在山底来接他们,到医院时,她和姚姨就已经不在了。
半天了没人说话,实在静得慌,何让生拖过板凳放在当中,一屁股坐下,鞋尖一点一点的,顺着床上人的视线看那扇窗户,湿湿嗒嗒,以为是想阿声了,瞥着庵加河,然后试探着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是没人应。
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
庵加河磨着步子走过来,站在床尾,两手握到一起,低头就要道歉:“对不起,阿……”
“你们谁?”
?
庵加河一口气吊着,出神看着他,喉咙一滚,头皮又开始泛麻,
“我朋友?”
路泊汀终于将目光漫不经心地调转过来,枕着枕头,面朝上,眼低阖,视线放平,轻飘飘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又睨向他们。碎发落到干净的眉眼,眼神很陌生很冷淡,又有种从未见过的疏离和嘲弄。
然后他们就看到他唇角扯了扯,苍白的脸上挑起抹轻佻淡漠的笑,“叫什么?”
……??
想到Leo说的话,何让生低声操了一句:“搞什么……”
两人同时一怔,周围静的甚至能听到窗户上的水滴滑下的动静,全直直盯着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路泊汀指了指胸前的管子,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意思是,我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