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收养的,目前和养父母已经断了法律层面的关系。”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也不避讳,说得很坦然,“但是他们依然把我当亲生女儿对待,以前刚转来时高中的费用,包括现在大学的一切费用,也是他们一直在支助我。”
爸妈两个字她很久都没有叫出声了,张口,又闭嘴,反反复复几次,她摇摇头,笑意有抹隐含的不愿多说:“他们人很好,只不过太忙了,所以……”
所以没来看她嘛!沈百合幼稚的小脑瓜自动脑补,叹声叹气地去抱她,“那他们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吧,你不会想他们吗?”
温声其实很抵触身边人的突然亲热,在她贴上来时,身体有一瞬间是僵硬的,但是脑子被她的话带偏,一时没推开她。
不会想他们吗……
上一次见姚书文和路康,还是高三的时候,因为适应新环境很难,加上每晚都在失眠,失眠到她想从楼上跳下去,她那段时间瘦的吓人,168的个子体重不到75斤,有好几次上完课直接晕倒在班里,学校行政处的老师没办法了,不得不联系姚书文让她来一趟。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见面的那天是炎夏的大晴天,她请了一天假,从早上八点就坐在校外的咖啡厅等人了,门口的风铃随着门开门关铛铛一直响,越接近时间,她浑身就忍不住抽搐起来,从胸口延伸到小腹,每呼吸一下,腹部就要阵痛一次,到后来,神经紧绷到肌肉都在发硬,像拉紧的弹簧,她一直在等断掉的那一刻。
她知道当下的身体已经有躯体症状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缓解,只知道见到那两个人应该会好很多,所以捧着早就凉透的杯子,祈求他们快快出现。
终于,在下午两点,风铃再次响起。
路康手里提着一大堆补品,都还没挨上座位,就直接一骨碌全堆在她面前了,语气满是心疼:“怎么会突然这么瘦?是不是家里的阿姨做的饭不爱吃?还是学业压力太大了?如果学得不开心你一定要和我们说啊,爸爸带你……”
温声没顾上看他,从座位上慌乱起身,绕过桌沿,咚的一声就直直跪在地上,然后朝那个戴着墨镜一语未发的女人磕起头,磕的额头一片红肿,磕的路康连忙蹲下拉了她好几次都没拉起来:“妈……我求你了……能不能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求求你只要告诉我他还活着……妈妈……”
一声一声抽泣的妈,撕心裂肺地喊她。
路康的眼圈登时就红了,狠声叫她:“阿声,你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
温声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趴在地上,趴在姚书文脚边,不顾店里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哭了这么多天的眼泪怎么还能说冒就冒,脸上的眼泪鼻涕粘着头发丝,满脸的狼狈不堪,失声一样的嗓音只剩下刺耳的嘶哑和浓浓的哭腔:“你说话啊妈,我求你告诉我,我只要一个结果,他是不是还活着,是还活着吧……求你说话啊……”
她上手抓她的裤子,抓紧,一直晃,脸黄肌瘦,一身病态的模样,魔怔了一样,一直哭一直喊,路康看到她的头顶竟然已经有白头发,手腕也有几道很深的被刀割开又长住的肉楞。
看得路康一阵心惊后怕,他直接上手给她擦眼泪和鼻涕,又去拽她,但她好像牢牢扎进地里,任他怎么拽都拽不起,对她不由口气严厉:“起来!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后再说,爸爸答应你,你提什么要求我都满足,快起来!”
站着一直没动的人,突然低声交代:“路康你先出去。”
路康看着老婆冷淡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我……我还是待着吧,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姚书文转头,抬着视线往他脸上撂,“我说,我让你出去,听不懂?”
好好好。
路康蹲下身又摸了摸闺女的头发,慢声哄着,声音很小:“阿声快起来,今晚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酱鸭,和妈妈好好谈,我在外面等你们。”
感受到来自头顶的人不耐烦的目光,他整了整身上的大衣,回身往外走的时候,又叹着气叮嘱最后一句:“好不容易见一面,别吓到孩子了。”
咖啡厅的客人被路康的助理全打发走了,又给老板留了一笔赔偿,门灯一暗,打烊的店牌挂了出去。
姚书文摘了墨镜,往桌上一放,然后弯身,朝她递出一只手,“以后不要随便给任何人跪地,你先站起来,我们再聊。”
温声两手乱抹了把湿乎乎的脸,抽着鼻子,然后抬起头往她脸上看,但是她眼里都泪,她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知道面前的那只手是温热的,又很柔软,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是来自妈妈的感觉。
姚书文揉了揉发酸疲倦的眼眶,从纸盒里抽出纸,也没坐,就那么站着,然后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低下身给她擦鼻子,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段时间三餐有正常吃吗?”
这样毫无间隙的聊天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以为是上辈子的事了。
温声闭着眼,感受近在眼前的温热呼吸,听到她的话眼眶又疼了,摇头,然后哭声异常哽咽地回她:“吃不惯这里的饭,想吃刘嫂做的家常便饭。”
姚书文一边擦,一边上下细看她的变化,脸色苍白又暗沉,眼窝凹陷,黑眼圈很重,头发像回到小时候那样的黯淡发黄,昂着头时,身前的肋骨也跟着僵硬的突出。
心口针扎似的忽然一疼,眼眶也随之一热,她用心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到头来,还是没养好。
“那就让刘嫂下周过来吧,还想吃什么带什么,给刘嫂发消息,到时候让她全给你带过来。”
“妈……”温声闭着眼,眼泪从眼角滑下,嘴唇打着颤,想问她那些话,可是一时又不敢出声了,害怕她生气害怕她发火,害怕现在的这一刻是假象,只能喃喃一直喊她,“妈妈……”
“现在聊聊你的事。”姚书文阖了下眼,压下情绪,然后两手扶起她的肩,强迫她正视自己,“温志强的案件警方还在调查中,虽然你有明显的不予追究的条件,但这两年你还是回不了国,国内没有哪所学校目前是可以收你的,所以我和你爸决定,就让你在国外一直往上读好了。”
提到温志强的名字,温声就再度一抖,然后拼命往姚书文怀里钻,惊慌失措地大喊:“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是他当时要杀我,我失手了……妈妈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
“乖,不用解释,他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法医在他的尿检里发现有致死的毒素,所以他是自己中毒死的。”姚书文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以后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他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了。”
“可他是我亲生父亲,又是带走黎雨的人……”温声睁着红肿的眼,看她,问得很艰难,“你和爸……你们不会怪我吗?”
“我只怪你和你哥瞒着我。”
见她下一句就要问出,姚书文舒出长气,拉过长椅,坐下,然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黎雨已经找到了,但是情况不太好,所以我和你爸最近会很忙,接下来可能要很久不能见面,这次过来除了见你,还要去见你之后申请的学校的教授。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考虑好再回答。”
温声泪眼中和她对视,姚书文眼底一片异常平静的沉寂,辩不出任何喜怒,心里一下很闷,变得沉重,所以手里不由抓紧衣服,轻声问:“什么?”
“你还想做我的女儿吗?”
这句话问得很直接,迅速,像门口那串风铃一样,风起风落,轻飘飘地划过耳际,好像没有半分重量。
但这句话被姚书文压在心里,自我问了无数遍。
她被赋予过很多身份,路康的太太,路泊汀的妈妈,只有温声的妈妈才让她最心生感触,没有任何理由,就像母体爱女儿也是一种本能一样。
温声哪怕脑海再混沌,也知道她在问什么。
如果还想做女儿,就只能是女儿。
不知道路泊汀的情况,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她好像走进了三角形的顶点,路被她越走越窄,姚书文的这句话仿佛是一根回旋的箭,只要她点头,一切就可以回到光明的原点。
即使他们之间有温志强和黎雨介入的过往,姚书文还是把选择权交在了她手里。
路泊汀……
姚书文……
两个人的名字在眼前起起伏伏一直跳跃,占据她的大脑,入侵她所有的思维。
时间滴答流过,答案差不多了。
姚书文静静看着她,从她的额发,一路向下,看向她骨瘦的手背,恍神中,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孩子们的变化。
温声好像终于想清楚,又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习惯性绞紧手指,“我……我……”
姚书文上手拍开她紧握的手,唇角淡淡地笑了笑,“无论是哪种结果,你跟我都可以接受,不是吗?”
“我选他。”
温声倏尔上手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用力,将脸埋进她肩侧,哭得又很厉害了,“对不起妈妈,我爱你,我也爱爸……但是你有亲生的女儿,我已经霸占她的身份这么多年,她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你和爸对我这么好,这已经是我这辈子能收到的最大的幸运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满脸通红,鼻涕泡和眼泪全都落到姚书文的衣服里,妈妈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发丝是春风,害怕以后再也碰触不到,她跪在板凳上,用自己的全部身体去抱她,“可是路泊汀……路泊汀……”
只有他在,她才是温声。
她才是她自己。
姚书文抚着她的发梢,呼吸分在压抑,眼底情绪浓烈,有晶莹的水光溢出,但没落下,“你可以一直喊我们爸妈,等你满十八岁后再解除法律关系吧,但我们对你的抚养义务不会因为任何关系受限,直至你未来真的不再需要我们。公司里你个人名义的股权还有其他资产,包括泗岛湖那套房子,是你的,依然还是你的,不会有任何变动。”
温声没忍住,还是问出口:“路泊汀……他到底怎么了?”
“我是你们的母亲,我要为你们的未来负责,等哪一天你真的想明白你们的关系了,你可以再来找我。”她顺走桌上的墨镜戴上,起身,神情低敛,脸庞再次看不透,指着她干瘦的模样,“如果在你人生最重要的这几年,你还是没有好好爱自己,那么他的情况我不会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