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父兄真正想与他说的话。
鼻腔酸得发疼,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下,眼前一片模糊。
他隐约看着纪道临展开那面旗,鲜红的底色,是尹家的军旗——“尹”字无比凌厉,隐隐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尹丛云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他颓然躺下,胸膛剧烈起伏,耳际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尹丛云才有些茫然地问道:“我真的……不能回去了么?”
纪道临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能了。你已是逃得一线生机,再入天下局势,便是异类,杀劫必定皆临你身。”
“……为什么不选我们?我们明明赢过东靖了不是么?”
“因为……尹家很强,但西汶太弱,无论有无他人插手,北陈最终都会全线围困整个西汶,届时或许尹家可以撑很久,但西汶不行。你,还有你的父兄,应该也早就预见了如此结果。”
尹丛云苦笑一声,“若是东靖战败之时,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保住那些土地与城池,未必西汶就撑不下去。只可恨北陈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纪道临无奈道:“这,就是天命。”
“当真无可改变?仙人也毫无办法?”
“是。我等修仙问道,修的便是天道,问的便是天命,既是天道运行的结果,天命的选择,便无人可以逆势而行。如四季,如昼夜,如生死,天道是不灭自然之道,本源之道,至理之道,亦是至高至明无情无忌大道。”
“好个……至高至明无情无忌。”
“丛云,三国鼎立的时代已经结束,大一统的和平盛世即将到来,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你要往前走,往前看,不要被仇恨束缚在原地,再不得解脱。”
纪道临将那面旗放入尹丛云怀中,“你要替他们去看看,以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轻声重复着,难以自控地流下眼泪,双拳紧攥着尹家的军旗,几乎攥出血。
“天下一统,海清河晏,也曾是我的梦想,我现在……放弃……我全都放弃,我不会复仇,我不会返回战场,我不会阻碍大势,我不会……”
他说到后面已经完全听不清字句,只能隐约听到不断重复的“我不会……”、“我不会……”,泪水成河,沾湿枕巾,他的表情也逐渐从痛苦到变得麻木,颓丧。
纪道临深深叹了口气,这些“我不会”便是要尹丛云几乎再死了一次,曾经鼎鼎大名意气风发的尹家少将军,在这一刻彻底随着尹家二十万英魂殉给了西汶。
怕是……也无法劝解尹丛云入道修行了……
大吉大卦,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副凶卦。
他起身欲离开,尹丛云忽然拉住他的衣摆。
尹丛云满脸泪痕,双眼血红,嘶哑地问道:“……若是投身修行,我能否得见天道?”
纪道临一怔,“能。”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尹丛云所问的真正目的——所谓天下大势,天命所归,他人说来终觉虚妄,自己明悟才是唯一真解。尹丛云要亲自去看、去听、去琢磨,悟得至高至明无情无忌之意,才能彻底放下,才能真的接受这家国覆灭的结局。他将以天、以地、以道、以万物,告慰尹家二十万不灭英魂。
纪道临慎之又慎地答道:“但天道非人非物,仅为一道逡巡天地间的意志,难为世人所知所得。你需得了解世间万物,不断溯本逐源,上下求索,参悟天下大道,终有一日,修得灵台清明,脱离桎梏,沐天光,解天机,悟大道,蜕骨化茧,超凡入圣。届时,回首过往凡尘,诸多困苦磨难,爱恨情仇,贪嗔痴疑,都将有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如此,才能真正理解何为天道,找到与天道沟通的法门,直面天道。”
尹丛云沉默许久,“这个过程听起来真漫长。”
“是,修仙问道本就考验重重,涉及天道本源,自是更加艰险,我与天下众修士也尚在这通天崎途中竭力前行。你或许花上三百年、五百年、八百年,也难以触碰天道一角。”
尹丛云又是长久的沉默,纪道临也不再言语,两人一坐一躺,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熏香燃烧的声音。
许久,尹丛云沙哑地笑起来,自顾自坐起身,伸手拿过床边的药碗,一口饮尽。
“我修,”他的嗓子已经不堪重负,只能嘶哑地发出低声:“八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会修下去。”
纪道临心神一震,随即松了口气,他重重握紧尹丛云的手,承诺道:“丛云,你放心,往后为师必定护你周全,全力助你修行。”
“多谢……师尊……”
尹丛云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他本就伤重,浑身骨骼、肌肉差不多尽数断裂,稍稍动一下都是极大的痛苦折磨,这一番与纪道临的对话,大起大落,已然令他精疲力尽。
纪道临连忙扶着他躺下,他却反手紧紧抓住纪道临,挣扎道:“……求……求您一件事。”
“何事?”
“我要回家,看看他们……”
纪道临自是同意。
很快,房中布置好了一个法阵,尹丛云咬牙自己下了床,随着纪道临一声“阵起”,阵法中符文闪烁,眨眼间,两人便回到了将军府。
四下无人,只是到处贴满了黄色的符咒,似乎是请了道士前来做了法事。
尹丛云稳了稳心神,几步踏入内院,抬头去看前院那杆旗——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反倒是看到远一些的屋檐城楼,纷纷挂起白幡。
“我睡了几日?”
“七日。”
尹丛云笑了一声,“今天是陈刻头七啊。”
他痛得浑身颤抖,冷汗如瀑,依旧倔强地在府中四处走动。但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走了,将军府被陈刻搬空了,也挖空了,这座宅院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战场上的二十万尸体全部塞进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沿边走过,一一看过那些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四分五裂、臭不可闻的尸体,努力辨认着谁是谁,最后在坑底找到了尹丛风和尹掣。
他沉默着,在二人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最后求您一件事,帮我把这里烧了,什么也不要剩。”
“好。”
冲天火阵倏然起,陈军慌乱退走,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了尹丛云和纪道临。
火光映衬着尹丛云苍白的脸,他跪在地上,慢慢蜷缩起来,变成小小一团,听着剧烈燃烧的大火,受着扑面而来的灼热,哽咽地念尹家的战歌:
“愿效江水去不还……”
这是他最后一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