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绱有些愣神,他自小被主上收养,主上手下的死士将他培养长大,早不在乎自身感受,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任务。
指尖描绘过暖炉上的精致花样,车厢内空间狭小,隐隐间他能嗅到她发丝间的香气,他微微敛目,“小姐想怎么解闷?”
梦秋推出两副筛盅,“会玩吧,比点数。”
风绱倒是挺意外,“我还以为富家小姐都喜欢吟诗作对。”
她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筛盅,摇头道:“我们商贾之家可不兴那个,又不需要装点门面,自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他轻笑一声接过,掀开扫了一眼,四个骰子,做工精巧,晶莹剔透的。
这小女儿家的东西,就是精致小巧。
骰子与筛盅碰撞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声,她倒了几手落定,风绱耳尖微动,三、五、六、六,点数二十。
梦秋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举起筛盅摇动放下,动作幅度不是很大。
六、六、五、二,点数十九。
同时打开筛盅,风绱笑道:“我输了。”
梦秋抿唇一笑,那双含春的眼中攒出几分皎洁,“输了,是要受罚的。”
风绱疑惑,“什么惩罚?”
她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街边的一家摊位道:“那边有个卖糖稀的。”
这糖稀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风绱爽快的点头道:“我去给小姐买。”
说着就要叫停马车,梦秋急忙拦住他,长发擦过他的手,微痒。
梦秋警惕的看了看外边,半天才长呼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别让小桃听到。”
她想了想,却还是叫停了马车,小桃掀开帘子道:“小姐,怎么了?”
梦秋低声耳语道:“我要去解手。”
小桃点点头,作势就要跟随,却被梦秋拦住,“你将马车停在花间铺子去,给我买一叠酥珞,然后在这等我,这城里不安全,风绱陪我去。”
*
寒风停歇,现下倒是暖和起来。
为了防止小桃看到,梦秋带着风绱穿过一座石桥,她指了指一家摊位,递给风绱银两,“买两个糖稀吧,你也尝尝,这是一两银子,不用找钱回来,我在这等你。”
风绱点点头,却比并不打算买自己的那份,在安全存疑的环境,他不会轻易入口任何东西。
集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临近年关,即使是如此寒凉的天气,人们办年货的热情也极为高涨。
梦秋站在桥边,尽量不妨碍他人走路,等了一会儿被太阳晒得有些暖和,她便脱下了防风的遮帽,凉风吹来,她轻轻呼出一口白雾。
“哟,小娘子,自己一个人?”
一道粘腻油滑的声音传来,她侧目,却先注意到他那岌岌可危的直缀衣,因着他身形肥胖,上面的金丝都被扯的变形,有几分强弩之末的视觉感。
“小娘子,这是咱们嘉陵城的张公子,家底丰实……”
张公子旁围了几个帮闲,见他起意,立即上前来说和。
梦秋抬头,一双含春眼看向他,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语气柔和道:“你好像一头肥猪啊。”
“你找死!”
张公子顿时恼羞成怒,作势就要举手抽巴掌,然而手还没等落下就被握住了手腕,他禁不住痛,惨叫一声。
回头却只是一俊美少年,张公子作势要厉声呵斥,却触到他杀气横生的眼,不由得噤若寒蝉。
帮闲惊呼,“你……你你放开,张公子可是县官老爷的亲外甥,你不要命了!”
风绱神色淡然,对他们的警告置若罔闻,甚至还紧了紧手,在张公子更上一层楼的惨叫声中,转身将另一只手中的物件递给梦秋,“小姐,您要的。”
梦秋欣赏着张公子的惨状,甄家消息网灵通,对城中之人之事大多清楚,这个张公子凭借着自己家那点势力,没少欺男霸女,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不,说是纨绔子弟都在夸他了,应该是个人渣才对。
她接过物什劝道:“行了风绱,没伤到我,我们走吧。”
这人渣家中毕竟有些势力,民不与官斗,她也不好做的过分。
两人往回走,趁着小桃没回来,梦秋先一步钻入了马车,“县官老爷的亲外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风绱却没有点评,只是盯着她手中之物道:“那卖糖稀的是个公子,听到不用找钱也没客气,只是多给了我一个盒子。”
梦秋将糖稀放在一边,按开盒子的暗扣打开,里面却是几张廉价的宣纸,她拿出来缓缓展开,是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眉眼恍若神仙,却挂着无尽忧愁。
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口中苦涩无比,拿起糖稀含在口中,才变得好些。
“这是我的好友。”她指尖拂过画面,“很美吧。”
风绱只是点点头,“小姐可是思念此人,何不择日拜访?”
“拜访?”门外传来动静,她卷起画藏入身边,等到小桃提过来锦盒,打发了她出去才继续道:“阴阳相隔,何处去访?”
风绱倒是没有料到如此,适时露出一点惊讶。
“你说人这张嘴,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可叫人生,可叫人死呀。”
风绱静静的看着她,梦秋缓了半晌才悠悠道:“她是这嘉城出了名的才女,喜欢附庸风雅那一套,爱才惜才到忘了自己闺阁女儿的身份。
这卖糖稀的公子极善作画,她便求了许多画作观赏。”
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梦秋抚摸着画作继续道:“偏生方才那位张公子看上了她,想要求娶。
她不愿意拒绝了,张公子便觉得自己面上无光,于是造了许多谣言,痛斥她不守规训,与外男通奸,一幅幅画作也变成了证据。”
“她家是最教条刻板的世家,便将她家法处置打了板子,她身子太弱,当场毙命。”
“风绱,你说,害死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风绱为她续了一杯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所以这位小姐成了嘉城的反例,各家再不许自家儿女沾染上关于她的物什,小姐才如此小心的?”
糖稀的甜味已经淡去,她接过茶水饮尽,微微苦涩挡开,她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推过筛盅,“要不要再来?”
二人又玩了三四轮,终于是到普陀寺。
昭阳殿中,梦秋将画着鱼的纸条放入锦囊中,投入还愿的红箱中。
风绱站在外殿,只能看到少女窈窕的背影,他退到廊下,等待梦秋过来。
不多时,梦秋走出殿门,便见少年长身玉立在檐下,阳光投射下来,屋檐上的积雪融化,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他伸手去接,好似在期盼一场冬雨。
雪白的鹤氅披在他身上,整个人不填厚重,却反而更加朦胧轻盈起来,她看的有些失神,小桃见状出声提醒道:“小姐。”
梦秋回神,走到近前,轻声叫道:“风绱。”
身边人闻言收回手,她看他满手雪渍,抽出手帕递给他。
风绱从善如流的接过,认真的擦拭指尖,声音淡淡,“好了?”
梦秋点点头,将袖中香囊抽出晃了晃,“看。”
他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姿态认真的为他系上,“你和小桃每人一个,这普陀寺很灵验,愿此香囊保佑信徒,此生长命无忧。”
拨了拨香囊,风绱道了声谢,心中却是轻笑,虽然大梁确实是香火大国,几乎人人都是信徒,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那个不言不语的泥塑呢?
即使他是信徒,这只香囊大概也是不用还原的。
毕竟,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哪个死士能长命无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