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文风略有迟疑,起身上前。周谒只觉一阵侵入骨血的药材味扑面而来,正欲起身推辞,却被一只消瘦而骨节突出的手摁回座位:“坐着别动。”
随后一手笼指搭在了周谒的腕中。
甘文风其实不必把脉,他远远一观便知此人气血充盈、体魄强健,所以对沈仑特地来到此处带他来见自己之时倍感惊讶:
“不涩不洪,气足血畅。老夫行医数年,难得的好脉象啊,不过这脉……”
老人又把了几把,目光在周谒面上来回逡巡。周谒从容自若,任他打量。
这脉过于健康了。
此时,一声冷哼陡然响在室内,轻如落针,却刺破了一汪平静的湖水,令人心中漾起了无端暗波。
“这倒是令我放心了。”沈仑没由得头冒出了一句,“我还怕现在宫中的太医都是吃闲饭的,既然如此,明日就进城,不能再耽搁了。”
“什么?”老人没理会沈仑适才的冷言冷语,反而是沈仑最后脱口的一句话,让他惊得失了一声,“你要走?你不留下来?”
“周谒。”沈仑轻轻仰起下巴叫了一声。
“嗯?”周谒下意识应声,他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那位老者适才说的话上,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会为你安排了一间房,”沈仑淡淡道,“随他去吧。”
老人愕然不语,片刻后,亲自掌灯开门,此时门外一片月色中只有一两声寂寥虫鸣浮动其中。
甘文风朝周谒略一颔首:
“周公子,跟老夫来吧。”
周谒不好意思与老人家推脱,只得起身。待二人离去,沈仑腰肢一软,整个人陷入椅中,远远望去,却还是正襟危坐在上首。
他缓缓垂睫吐出一口气,闭目凝神片刻,看似已然睡去,可眼睫却像蝶翼般,发出极不自然的、细碎地抖动。
月色浅挂梢头,几株桂花掩映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花鸟竹枝雕花的侧门悄然被人推开——
沈仑瞬间撑臂而起,甘文风提着灯盏归来,面色凝重如铁。
到了室内,甘文风一言不发,将蜡烛重新置于烛台,三两步跨到沈仑面前。不待他反应,枯瘦的手指已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脉门。
沈仑任由他捏着自己的脉,神色反倒比医者更为平静。
“你活不过两年了。”甘文风轻一抬指,耷拉的眼皮下眼神难得的犀利了一瞬,直直刺入沈仑的视线。
“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一点不忌讳病人的。”沈仑眼帘低垂,只有嘴角略微发僵,“况且,你刚才你没摸到吗?”
早在甘文风拽着他回来时,沈仑就感觉到对方扣住他手腕的瞬间,指尖曾微微一颤。
“沈仑,你不觉得,你和先皇后……”老人直言不讳的点出来,沈仑的眉头几不可察的抖动了一下,“愈来愈像了么?”
“……”
“我从出宫后等了你这么多年,每一年我都给你预备着新的药材药方,可是你每一年都没来。我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活到现在的。”
“而且,你的脉虽还有些劲,却是被药吊着撑起来的,你这几年一定还受过更重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甘文风在太医院时,专精五脏调养之道,与祝春芳那等靠宫中珍稀药材堆砌出来的浅薄医术不同,祝春芳的能耐治一般的外伤和急伤尚可,再重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甘文风侍奉照看先皇后的数年中,一直斟酌用药,小心计量,不敢有分毫差错,可就在某一天,他为皇后把脉之后,还未说什么,皇后便微笑问他,甘大人,是不是想告老还乡了?
他立刻跪倒在凤塌前,垂眉道臣万万不敢。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倚在缠枝牡丹纹的锦枕上,撑起头轻叹了口气:
“甘先生,你乃国手,本宫的身子究竟如何,我自己也有七八分的底……”
甘文风伏地沉默不语,头几乎和地上青砖连在一起。
他太想离开这里了,他知道宫中已然风起云涌、局势莫测,可他又不能就这样拂袖而去,他先是一个医者,再会考虑其他的事情。
皇后释然一笑,看着以头触地的甘文风,诚恳道:
“先生才高德重,本宫也能理解,恐怕你会觉得这么多年没有治好本宫,本宫再在此时放你走,你会愧疚万分,是吗?”
甘文风终于略抬起了头,略显苍老疲惫的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
“本宫近年来身体衰竭乏力,气散不聚,都不是你的原因,是本宫天生此般体质。您切勿因此多虑,能让本宫到现在仍如常人般自如生活,已是先生的功劳了。”
话到这里,甘文风咬牙叹道,终不瞒着什么了:“皇后娘娘,您虽现在身体表面强健似常人……实则神气日削月减,臣束手无策,用尽了各种方法都堵不住这个窟窿。”
见眼前老人家如此失态,皇后嘴角弯起一丝苦笑:
“先生,其实本宫唤您来,是有别的事托付,您这样,倒叫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了。”
甘文风伏地一愣:“娘娘但说无妨。”
皇后指尖轻抚案上鎏金香炉,神色渐肃:
“本宫想放你出宫归家,其实也是有个人想托付与您,这个人您兴许见过,他性子顽劣,比我那不成器的成儿还难管教,他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便是塌天大祸,若他日此人遇险,本宫会派人送他至先生处,望先生务必救他性命。”
甘文风眉头紧锁,还未及开口,皇后已看透他的疑虑:
“自然,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本宫也保不住他了……所以他的命,本宫就交托于您了。”
“老臣斗胆,”甘文风颤声问道,“不知娘娘所言……究竟是何人?”
女人稍顿了一刻,慢慢下榻走到甘文风身前,把他带到了自己寝宫正殿后的一处隔间中,甘文风起先还惊疑未定,见皇后轻轻推门,示意他上前来看。
甘文风下意识循缝望去————
四面宫壁都贴着百十张的草纸,画满了星宿图志,甚至地上都零落着狂放疏离的墨字大纸,而这些纸堆中央,盘腿坐着一个男孩,小半张白皙的脸蛋从乌发中显露出来。
甘文风一时骇然,他不知该震惊于皇后竟在寝宫私藏男童,还是那孩子身上透出的、令人心惊的死寂。
仓皇退后时,却见皇后正望着他,凤目中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恳切:“甘先生,务必救他一命。”
“他叫沈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