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明,沈仑在周谒离去不到半刻后,便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粗糙的麻绳勒进他的手腕,眼前被缠上数圈黑布,布料粗糙,把他的脸颊都蹭得发红。
他被人扛在肩上颠簸许久,胃部抵着坚硬的肩头,几乎要将胆汁都颠出来。
沈仑咬紧牙关,一路上未发一言,直到被扔在地上,蒙着双眼的黑布才被抽了下来。
“这么狼狈可不像是您啊,大人。”沈仑的头上传来一声哂笑,又透着冷意。
因为被倒着挂在肩上许久,现在沈仑看人都模模糊糊的,他轻轻地眨了下双眼,眼前依旧浮着一层雾白,一双绣金凤头履忽然闯入视线,鞋尖缀着的珍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沈仑眯了一下的双眼骤然睁大。
“呕————”
下一秒,沈仑就在女人面前华丽流畅地吐了,因早膳没用多少,能呕的只有水。沈仑眉头轻颤,吐得眼角泛红,苍白的脸色平添了几分血色。
“呀!”女人被这么突然一吓,赶忙往回退了几步,罗裙扫过地面扬起细微尘埃,怒目圆瞪道:“沈仑!”
沈仑充耳不闻般地继续在地上大吐特吐——虽然现在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半晌,他才稍稍舒展了一下神色,嘴巴红润的满是水光,轻喘了一口长气,还没等女人发话,他便温吞吞的说道:
“你让谁把我扛过来的……”顿了一下,语气中却带着点埋怨与无奈,“给我胃顶到了。”
言罢,沈仑垂眸调了两下气息,没一点被绑架的样子,扫了一眼周围,发现室内漆黑,是标准的一间密室,幸而周围没什么刑具,唯一光源只是眼前的女人手里捧着的那盏琉璃灯台。
“沈仑,本宫就不和你废话了,我问你,是你把我全府人全都杀了的?”女人深吸一口气,言语之间都略有颤意。
是你杀了他们……室内缭绕着女人的嘶吼,不知为何,竟让沈仑恍惚了一刻。他的耳边模模糊糊被一阵虚无缥缈的声音盘踞:是你杀了他们?
赵丽妃见他神思游移,声音陡然拔高:“沈仑!你杀了他们!是不是因为皇上的旨意你杀了他们!”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尖细,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带着恨意与痛苦望向这个在地上被绑的牢实的青年。
“赵丽妃,你清醒一下。”
青年适才的失态抬眼间被冷冽的目光替代,迎头给眼前的女人泼了一桶冷水:“尚书府意图造反,陈安是当着我的面自己撞头死的。他这样的性子,要是没有过失能自己撞死?”
语气冷到仿佛这件事从来他都没经手一样。
“况且,难道长安城发生的所有事情皇帝都要过问一遍吗?”沈仑轻笑一声,略有感叹地说道,“要不是我先下手了,他恐怕都不知道尚书府这档子事。”
女人听闻一惊,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这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他怎么可能——”
“真不知道你是糊涂还是可笑。”沈仑把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向那个身形摇晃的女人,骤然喝道,“赵曼儿!”
在暗室里陡然响起的名字把女人惊了一下,赵曼儿正是她的本名,沈仑脸色微阴,一言直接捅破了所有的伪装。
“尚书府的异动,你难道毫不知情吗?”
沈仑死死地盯着赵丽妃的神色变化,赵丽妃踉跄后退,僵硬地抚上了心口,眼神飘忽不定,最终又落在沈仑的身上。
“你,你——”女人的嘴唇仿佛被什么黏住,半天都嘶哑的吐不出几个字。
“赵丽妃,当年我们约法三章的,不是吗?”沈仑语气毫无波澜,却在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呼吸急促,指尖发麻。
沈仑直视她的双眼,和缓而耐心地提醒道:
“你当年求我,说那道圣旨陈安一定不会拿出来,一定会在府中藏得好好的,让它烂在府里,还让我假装没查到,是吗?你——”沈仑眼皮掀起,周身气压低了许多。
“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那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女孩,脸色苍白一片,唯有眼圈和鼻尖红的吓人,她喉咙都哭的快哑了,跪倒在一个青年身边,抓着他的衣摆,一直哽咽不停的说着什么,头都碰出了血,见青年仍沉默不语,女孩几乎咬了牙,狠狠地往地上一磕——
赵丽妃面色凝滞,额头处莫名闷痛异常,心神被攫取一般,过了好一会,才神色复杂的嘶哑道:
“……我求你,如果尚书府哪日动了拿出圣旨的意思,他们、包括我任由你处置……”
话音未落,女人晦明不定地望着跪在地上被缚得紧紧的男人,多年过去,他的面容未变,气质却已判若两人。
“你真的拿到他们——的证据了?”赵丽妃咬住唇角,对那几个字避而不谈。
“若要找个由头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沈仑没有丝毫隐瞒,神色坦然。
当年新帝登基不久,沈仑伤愈后第一件事便是追查那道圣旨。刚查到尚书府之时,赵丽妃便直赶到沈仑眼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说凭着以往情分,和他约法三章,求他放全家一条生路,可惜,陈安最后还是一头撞死在了沈仑的眼前。
经过那件事以后,沈仑也数年不入宫闱,更别提再见到赵丽妃了,他们也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提此事。
如今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沈仑见赵丽妃一脸不知所措,也没了耐心,语气逐渐尖锐道:
“赵丽妃,你觉得皇帝什么事情都要过问吗?扪心自问他对你如何!你那娘家又待你如何?就算是他下了旨让我抄了尚书府,你在宫中的地位受到任何影响了吗?”
“回过头来,这些年他给过你委屈受吗?你脑袋被宠傻了吗?!他也愚蠢,这种事情还要巴巴地告诉你!现在弄成这副模样!我要是你,我就赶紧把他救回来!”
“不对……”赵丽妃语气喃喃,眼神轻微涣散,她摇摇头撤了一步,站定道:“不对,皇上……他明明……”
他不是已经好了么?
沈仑冷笑一声,猜出她要说什么:“我让人装的。”
出乎沈仑的意料,她竟细细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
沈仑双眉拧紧,瞬间鹰视向她,为套出这句话他已经等待了许久,立即厉声质问:“你知道什么?!”
赵丽妃抿了抿唇,朝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挥袖便走入了另一片幽深的影子中,门砰的一声关上。
周谒。沈仑在黑暗中睁眼,眸中似有浓墨翻涌。
沈仑就这么在暗房里静坐了一夜,未曾合眼,在一片漆黑的室内,唯一仍发亮的只有他那发出点点寒芒的眼眸。
翌日清早,门口嘭然一响,随后就是摩擦的斧戈相碰之声,一阵柔和的日光照尽了房里的一片夜色,将坐在地上青年的面孔映得微微发亮。
“可是沈大人?”一个尖锐而嘶哑的声音在暗室门前掠过,“大人,大人可在?”
一丽妃宫中女侍哭啼声响起,泪涕涟涟:“奴婢不敢胡说,奴婢亲眼瞧见了丽妃将一人带了进去——隐隐约约看上去,就是沈大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要是敢诈咱们!小心你的嘴!”
太监站在门口,一把松开那个几乎瘫软在地的女子,往黢黑的洞口里探了探头,挥手令士兵下去寻人。
沈仑适才听到二人的对话,心头一紧,从地上一跃而起,捆着他的绳子早让他磨开了。
那门才开了一条小缝,他便横冲到了门外,惊的守在原地的侍卫差点剑戈相向,还是为首的太监眼疾手快的横手一拦,随后一道身影飞矢而出,径自往清乐居奔了出去。
——果然,清乐居外又加了两层官兵,韦谙着急地在外边打转,皇后的凤仪也停在一边,身后跟着两队宫女太监都垂头捧手在后边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