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瞬息之间,暗沉的乌黑云层便已侵袭至三人身侧,雷鸣之声在耳畔远近震响。
冷风带起雁星河的黑发,掩去了他的眸光和神色,褚眠冬却在一霎亮起的电光里,看见了青年下颌处那抹晶亮的水迹。
“我不配啊。”
梦境之景是主宰者心境的映射,密布的阴云明明白白折射着雁星河的阴郁与绝望。
推倒了心中那栋由老阁主建起的扭曲高阁后,在从未体会过的解脱感里,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而心中的另一个他,谴责着这个坠入迷茫、无力应对接踵而来事项的他,直至他近乎崩溃,下意识想起那些贬低之语,再次坠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也许老家伙说得对……所有的美好都注定离我远去,而看清这事实却依旧无力反抗、只知道逃避的我,当真什么都……”配不上。
倏忽间,发顶处落下带着些许力度却依然称得上温柔的摩挲。
雁星河愣了愣,不自觉睁大了眼。
发丝摩擦的细微声响与掌心传导而来的柔和热意交织,自头顶绵延而下。
因思虑难全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似有所觉般重重一跳,有些兴奋地开始鼓噪,试探着燃起名为希冀的火光。
“哈……这样的我,却还在期待啊。”
雁星河知晓,这无关情爱与心动,而关乎一些更深层的存在。
他在期待一个人——谁都好——告诉他,他不差;告诉他,明云所言的爱和被爱真的存在,而他值得这些。
因为从未有谁曾这样告诉过他。
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明云是带领他看见门外有光的那个人。
而站在门口时,从未真正感受过光亮的雁星河犹豫了。
他忽而不敢直视站在光亮中的明云,也不敢将那些自卑与茫然向明云一一摊开,他已经拖累明云太多了。
他们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他总是小心翼翼。
而褚眠冬与燕无辰则刚刚好。
并不熟悉、身处梦境,于是能够无所顾忌;
并非友人,于是能够以报酬两清,无甚心理负担;
由明云引导,又增一分可信。
理智这般分析,情绪却依旧难明。雁星河依然难以摆脱不配得感的纠缠,尖锐的叫嚣在脑海中穿插呼啸——
你可真是一滩靠吞吃他人光亮苟延残喘的黑泥,一个明云不够,还妄想着祸害拖累下一个。
你这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倘若叫面前的两个人知晓,也定会骂你一声“卑劣”罢?
等待两人开口的空隙里,他的犹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剧,直至慢慢将他彻底压倒,心口渐渐被冰冷的黑沉潭水淹没,坠坠的冷。
也许只过了一瞬,又或许过了很久,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开口时,才发现嗓音业已嘶哑。
“不……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这样的我如何配期待更多……”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少女的温和嗓音。
“少阁主,我能称呼你为星河吗?”
这话语声并不大,却携着某种坚定的意味,穿透重重风雨之声,清晰地传入雁星河耳畔。
他应当是点了头。
“星河,你并不卑劣,也并不懦弱。”
湿凉的腕间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一双手,将他攥紧的指尖一一掰开、握在手心,弥散出丝丝暖意。
“逃避并不可耻,也没有错。它是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是人之常情。”
“当状态差到无以为继时,停止、将自己从情境中扯离,这是明智的,是走向更好状态的开端。换言之,逃避不仅无咎,更有其积极意义。”
少女语气平静,不带谴责亦无关鼓舞,一字一句陈述间带出的平和感,让雁星河想起清风拂过山林时令人心安的轻簌。
“你最终将「逃离」二字付诸行动,而不是继续逼迫自己违心向前,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勇气的体现。”
“星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从已经进行十数年的行为模式中跳出,面对随之而来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但是你做到了。”
“所以你并不懦弱。你面对的情境很复杂,并非即刻便可全数解决之属。不必急,慢慢来就好,现在你已经迈出了相当好的第一步。”
“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纷乱如麻的心绪在话语声中渐渐沉入水底,雁星河深深吸气,修长的指节轻轻回握住掌心的热源。
手心那抹确切的温度明晰又灼热,仿佛能在一瞬之间,将脑海中那些纷乱阴冷的叫嚣尽数驱散。
“此外,星河,明云可曾亲口说过你拖累了他,并因此而有怨于你?”
雁星河果断摇头:“未曾。”
“你比我们更了解明云,他向来是即时沟通、即刻行动之人。倘若他当真觉得你拖累了他,必然早已在言语上同你交代清楚,亦于行动上疏远于你。”
“确是如此。”雁星河认同褚眠冬的判断,“但他没有,明云从未这样做。”
“是的,明云没有。那么,这是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你身上的一些特质,让明云愿意与你结交——”
褚眠冬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雁星河缓缓眨眼,细细思索。沉默须臾,方道:
“我……从未想到这些。”
他原来……没有那么差,一切也并非已被他尽数搞砸。
褚眠冬继续道:“曾有人教导我,看一个人实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勿仅沉溺于脑中对此人心思的猜测和臆断。”
“你看,你不仅无需对明云怀愧,还当因与明云结交而更加自信才是。”
“倘若依然怀愧,便同明云开诚布公地聊聊这愧疚如何?两个人的事,大可不必试图自己一个人扛。二人相处间生发的种种情绪,自然也需二人一同沟通处理。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
雁星河默默颔首,紧皱的眉梢些微舒展。
三人周身的狂风骤雨渐次止息,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远近层叠的浮云,视野开阔不少。
“最后……星河,我很钦佩你。”
褚眠冬说的郑重,话语间,她微阖了眼,又轻轻叹气。
“倘若我是你,面对你身处的境遇,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
这句感慨,褚眠冬真心实意。
她知晓自己的思维多数时候很有些超出常规的洒然,而这样的思考方式,建立在向来不走寻常路的褚明秋多年来的启发之上。
但勇气、自由、尊重、爱与被爱,显然并不在老阁主掌握甚至传授的范围里。
在这样的引导者手下长大,褚眠冬很难忽略某些更加危害三界的走向,但雁星河并没有滑向那些更糟的可能性。
“所以这样的你,自然值得。”
所以不要怀疑。
“你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