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景行带着他子虚乌有的土方,按夫妻俩告诉的地址,前去访问这名听上去凄凄切切的大公子。大公子有个不太符合他性情的名字:谢狂疏,现居住在铜花秘境。秘境列十三盏铜花为阵,错综复杂,不过阵形并无杀意,顶多征得出入意见费时费力了些。晏景行站在铜花秘境外,连喊了几刻时间,等到了谢狂疏开门。
铜花秘境整体泛着铜黄光泽,映得来人一身雪衣微黄。肤色惨惨无血色,不细不腻,似磨起毛边的白纸。两眼远望如点漆,不光不泽。外有骨瘦形衰之病,内藏咳血消精之灾。他手作拳头抵在嘴前,一边咳嗽一边开了阵门:“请进。”
晏景行敛息收气,生怕呼吸大点儿就把这人吹走了。
行过铜花秘境,翠浓如阴的竹林露出宅院一角。再近些,白墙黛瓦,水墨林画。虽非柿子红熟时节,墙头却冒出几颗橙得发红的柿子。门匾涂漆,色泽如新,晏景行跨过门槛,一派清幽欲绝。平铺石子路,颗颗圆润。精养草药圃,株株珍奇。路侧一面假山真水,一面长廊盆景,一眼看不全。半圆的拱门一出,入眼一片绿浪翻滚的荷塘。
晏景行冷着脸,原本不快的心绪闷上加闷,酸上加酸。看那曲水方池不顺,瞧那并蒂芙蓉碍眼,听见枝上莺啼生烦,转头又对树下新蝉生厌。
谢狂疏一语不言,闷声往前走,又是过水榭,穿轩亭,才终于停在一间四面通透的木阁前。木阁建在一处山顶,左右对景,背后向山渊。
“请坐。”谢狂疏似早知有人来,桌上小火烘着香茗,这时正好煮沸,他给晏景行倒了一杯,“六月新茶,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你也知道是六月啊。晏景行心中腹诽,面上不显,只擦了把脸上的汗。一进这蒸笼似的木阁,浑身热汗挟衣服黏在他身上。暑热季节,地板下居然还有暖气。
他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道:“弟子晏景行,奉岛主与岛主夫人之令,来看望大公子。”
谢狂疏轻抿一口茶水,神情看不出欢迎还是排斥:“请问。”
晏景行在心里叹了口气,谢狂疏一副为人鱼肉的做派,倒显得他欺负人。
“大公子近日睡眠可好?”他挑了个好入手的话聊。
谢狂疏道:“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这样啊。”晏景行眉梢一动,“你把手给我,我替你看看。”
谢狂疏配合地伸出手,晏景行神情装模作样,皱眉吸气,歪牙咧嘴,活像街头算命的“赛神仙”。
“怎么,我的命不好吗?”
“怎么说呢。”晏景行迟疑片刻,故作为难,“大公子,你别怪我说话直,依你这脉象,好似有什么亏心事藏在心里,因此睡夜多梦,不知我说的可对?”
坑蒙拐骗这一技,晏景行轻易不用。
柳州城算命的瞎子教过他几句,除八字五行外,还有一项就是蒙。当然,他说的蒙,不是两眼一闭——瞎蒙,而是阅尽千帆,透过外物看人心的蒙。
富人之忧多利禄,穷人之忧多温饱,书生之忧多功名,匪人之忧多酒肉。
谢狂疏住的金屋银床,喝的山泉美酿,钱财不忧。屋外秘境隔绝,少有好友,与父母关系浅薄,人际不忧。
但因何隐居,因何浅薄,想来是心结所在。隐居世外却一副短命相,心事重重。又亲缘浅薄,可判定心事非比寻常,恐有亏心之过。
谢狂疏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憔悴几分。茶水润过的唇不济事,风一吹就原形毕露。
晏景行观他脸色,心知自己多半蒙对了,趁热打铁道:“大公子能为心事折磨如此,想必并非本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你愿意,可将此事与我细说。你放心,私下的话,我不会告诉岛主和岛主夫人。”
谢狂疏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轻画了两个符号,抬眼道:“你不是为我而来。”
“你会占卜之术?”晏景行避开他话不谈,“那你算算,我为什么来见你。”
一直到桌面茶凉得不再冒气,晏景行端起一饮而尽,对面的谢狂疏才有动作。他缓缓画出两个符号,收尾时指尖一颤。
“你找我,是因为......怀玉?”
晏景行冲出铜花秘境,胸口卡着刀枪一般难受,他听完谢狂疏的心事,怒不可遏,将那价值连城的茶杯,摔得四分五裂,起身指着谢狂疏的鼻子欲骂,粗喘着气,半晌没说出话。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待,转身招呼没打就走。
难怪噩梦缠身,做出这丧尽天良之事,活该夜不能寐。但痛苦的人,不应该只有谢狂疏。
他在谢望归和任月阳面前提起谢怀玉时,两人只有愧疚,甚至那点愧疚一遇上谢狂疏,如朝露见阳一样消散无踪。
艳阳高照,晏景行猛跑了一通,浑身大汗淋漓。他在溪边停下,蹲着身把脸沉进水里。
水面倒映出他通红的双眼,含着怒火与心疼,下蹲的姿势,几乎叫他把心脏倒出来。水里的脸一会儿变成谢狂疏,一会儿变成谢望归,一会儿变成任月阳。
晏景行一拳打在水里,那些可憎的脸被打得千片万块。待水面平静,慢慢聚成了谢怀玉的脸。他紧攥的拳头松开,伸出手指一碰,谢怀玉在水下轻轻一晃,成了他自己。
晏景行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薄识词穷,不知如何表达眼下的情绪,脑中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卖肉的屠夫摊子前,挂着的一排猪心。铁钩穿过肉里,颗颗滴血。
他现在的心,就似那样被一根无形的钩子穿着挂着,风吹日晒,不见血不罢休。
脚麻木似电在骨头里窜,晏景行僵着双腿回到安陋居,一夜未眠。
翌日听学,颜文渊还没到讲室,一群弟子从他进门就围成一圈:“晏师兄,你昨天去见岛主了?”
“岛主跟你说什么了,方便跟我们说说吗?”
“你们说,岛主是什么阶段啊?能成仙吗?”
晏景行通通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感兴趣。
众人见他兴致不高,识趣地散开了。只有孟郡良留下来:“晏师兄,你练功辛苦了,我给你捏捏肩膀。”
他抬手放在晏景行肩上,被他躲开,锲而不舍道:“那我给你捶捶腿,听说你常在仙门跑步,能不能带我一个?”
晏景行拍开他的手:“不能,回你自己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