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铃机械地给梅菲斯做着早饭。明明醒着,他却感觉身处梦中。准确地说,他就好像身处一团迷雾,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伊萨和约瑟短暂地来过,还说要去罗贝尔的六层的公共休息室听罗贝尔讲航海故事。爱斯铃把鸡蛋翻了个面。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他一直回想起的不是和梅菲斯的那次决斗。从那之后梅菲斯不再和他决斗了,只是变本加厉地使唤他。他需要给梅菲斯做好三餐,帮梅菲斯倒水,每天给梅菲斯鲜花,如果梅菲斯想看书他得念给对方听,如果梅菲斯想做魔法训练他需要当陪练或者当靶子——比如说练习悬浮魔法时被梅菲斯用魔杖指着飘上天。这几乎让他想起他曾经幻想的和伊萨的古堡生活,除了被当成靶子之外,他想象自己做的事和他现在做的事几乎差不多。
然而,他为之服务的对象不同了,他也不是因为内心充满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而自发去做的。他和梅菲斯·阿布莱特的关系就好像卒子和国王,他无法违抗也不想挣扎。
他不想挣扎,因为他缺乏挣扎的理由。因此,他现在会回味的并不是被梅菲斯差遣的日常经历,而是和瓦雷里的那次对话。那时,梅菲斯前辈还没来到蓝霜公馆。
——爱斯铃,你总得找到你郁闷的原因。为什么难过呢,因为没追到伊萨?因为回想起了菲利普?你现在放弃了伊萨,也早已不爱菲利普,他们不爱你和你有什么相干?你没失去什么,为什么不能好好过下去呢?
——我不知道,瓦雷里。我不想和菲利普重修旧好,我不想再追求伊萨,这是确实的。只是,让我恐慌的是我自己,我害怕我从未像自己以为的一样,认真虔诚地去爱过什么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认真虔诚地去爱什么人呢?只是因为梅菲斯和你这么说过,你就这么信了?
爱斯铃偏过头。这和梅菲斯前辈有多大关系?在前世,梅菲斯前辈不在的时候,他也疯狂地爱了菲利普,而且对菲利普的忠贞可以称得上信仰。到底是梅菲斯前辈给他洗了脑,还是他本来就这样希望呢?盼望着什么呢?
——真理。
——什么?
——我认为我要认真虔诚地去爱一个人,因为这样做是正确的。我要认真学习魔法,因为这样是正确的。在一个极端理想的情况下,世界上没有痛苦,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期待堂堂正正过好每一天,可以按照真实的心意好好去爱护一个人。可是事实不是这样,我输得很惨,一次又一次陷入苦痛再挣扎起来,瓦雷里大赛时就是如此……也没有找到让我认定正确的人。
瓦雷里沉默许久,缓缓地说:
——你的痛苦根源,是你在追寻伊甸。
——什么?
——你在追求一个理想状态,一个神的应许之地,一个一切都正确完美的地方。你痛苦是因为你意识到你无法摆脱痛苦。你想要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想要一个不会带来痛苦的完美爱人,想要一种确保正确的完美生活。因此你过得更痛苦,而且你无法承受。
应许之地吗?是的,是的,就像他的儿童文学所写的那样,就像他的诗歌所歌颂的那样,他想要过那样的生活,因此想要那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一切梦想都能成真,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喜悦。在那里人们彼此相爱,永远不会争吵,永远不会恶语相向。在那里他可以成为他理想中的自己,成为一个强大的、自由自在的魔法师,不必再和人激烈地战斗,不必忍受瓦雷里大赛选手圈子的浮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里下着新雪,将一切洗刷干净,早上起来旷野带来寒冷和洁净的气息,壁炉里有暖暖燃烧的火焰。一杯热饮和丰盛的早餐开启美丽的一天,喜爱自己所做的事情,和爱人很多很多的亲吻。走到树林中,坐在巨大的树叶上腾空飞起来,就好像乘在飞毯上一样去往任何地方——任何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好地方,全是善良的人,全是美丽的生活,美在每一个细节里,在教堂尖顶的闪光里,在节日拥挤的暖色橱窗里,在大海带着咸味的海风里,在为船只指引方向的灯塔的光芒里,在一艘能飞上月亮的独木舟里,在闪烁的无尽绵延的守护着他的星光里,在每一朵盛开的鲜花的香气里,在每一个孩子的欢声笑语里,在爱人注视着他的美丽的、美丽的眼眸当中。啊,他好想要这样一个地方。
——可是爱斯铃,爱斯铃……
——怎么?
——如果没有伊甸,你该怎么办?
爱斯铃把培根和煎蛋摆在梅菲斯面前,梅菲斯没说谢谢。
如果伊甸不存在,他该怎么办?
如果那样一个理想之地不存在……
如果他陷在如今的生活中无法脱离出来。
如果梅菲斯前辈是无法取悦的,总是时晴时阴,动不动就晴转多云,不论他怎样取悦都只能得到暂时的好脸,很快争吵的痛苦就再回来。啊啊,梅菲斯前辈和生活在他心中几乎要变成同一件事了。如果生活中的痛苦是无可避免的,每次高兴一点点,就再次陷入痛苦中去无处可躲,如果一个全是幸福的美好生活本身就是虚幻的,他的理想和现实无法两全的话……
“你在想什么?”梅菲斯用那双带着厌倦神色的金色眼睛凝视着他。
爱斯铃把自己的那份早餐拿来,怔怔地看了梅菲斯一眼,埋头吃了起来,没有说话。
刚才的设想对他而言太恐怖了。可是,如果真是那样……
如果苦难是存在且合理的。
他还为什么要挣扎出去呢?
“爱斯铃,早,”瓦雷里走进餐厅,“约瑟他们刚刚在六层找到一把琴——”
瓦雷里看着爱斯铃迷茫盯着他的表情,走到爱斯铃身边搭上他的肩膀:“吃完饭之后我们去五层聊聊。”
“聊什么?”梅菲斯插话进来。
“你也来。”瓦雷里转头冷冷地瞥了梅菲斯一眼。
“如果我拒绝呢?”
“那——”瓦雷里从椅子后面把两只手搭在爱斯铃脖子上,把爱斯铃圈起来,“我就把他据为己有。”
梅菲斯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所以,你也来。”瓦雷里放开爱斯铃,对梅菲斯吩咐道。
五层的公共休息室里,梅菲斯和爱斯铃一人一角坐在C形沙发的两侧。瓦雷里站在他们前方的空地上,抱着臂,先是打量打量不发一言的懵懂的爱斯铃,然后深吸一口气对梅菲斯说: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梅菲斯,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我能做什——”
“一周多以前的早上,你们两个单独相处了。”
“怎么,我们不能单独相处?爱斯铃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不让?”梅菲斯一句话都不落下风。
“那他难道是你的吗?”瓦雷里幽幽地问。
梅菲斯愣住了。他咬了咬嘴唇,撇过头,小声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很清楚,梅菲斯·阿布莱特。”瓦雷里逼近梅菲斯,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居高临下地说,“我一直念着你是瓦雷里大赛的选手,你的态度和你的言辞就随你去了。可是你那天早上对爱斯铃做了什么?我只是稍微晚起床一小会儿,就看到这家伙就跟傻了一样呆滞。现在也是,就像块木头,问他什么都不回话。除了你,没有别的嫌疑人,梅菲斯。”
“我……”
“大声点,我听不到!”瓦雷里突然扬起声音。梅菲斯在瓦雷里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误挨训的孩子。爱斯铃随之抬起头,看向那两人的方向,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我要求他陪我训练,呃,战斗训练。”梅菲斯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他本来打得好好的,突然就不攻击了,我就没让着他……”
“你在没有异世界系统的地方,和他做战斗训练?”瓦雷里瞪大了眼睛,“你们没有护甲,就直接互相打?他当然不攻击了,因为他怕打着你!你忘了吗,你的魔法能力是幻化东西,如果你自己隐身进你幻化的东西里面,他怎么知道他打的是那些粉尘还是你!”
爱斯铃觉得不可思议。瓦雷里居然通透至此。
“可是,我不在乎呀,我又没让他让着我,他偏要让,我也没必要因此放水——”
瓦雷里那一瞬间感到心里前所未有的喧嚣。瓦雷里刹那间明白了梅菲斯知道爱斯铃不攻击是害怕伤到他梅菲斯。梅菲斯·阿布莱特,这个人罪不可赦!他利用爱斯铃对弱者的同情心和对他的爱护心,看似想要公平竞争战斗,实际上利用爱斯铃的好心欺负爱斯铃!
“闭嘴。”
“啊?”梅菲斯看到一向好言好语的瓦雷里,甚至是一向对他低声下气的瓦雷里脸上浮现出特别可怕的表情,正恶狠狠地直视着他,于是愣住了。
“你具体把他怎么了?”瓦雷里两只手狠狠抓住梅菲斯肩膀处的衣料,看着对方快哭出来的表情,逼问道,“你用了什么魔法?都有什么东西攻击过他?他伤到哪里了,流血了吗,具体是什么情况?”
梅菲斯前辈从未被人逼入如此境地。爱斯铃心想,下一秒钟梅菲斯前辈就要爆发了,说不定会和瓦雷里打起来。那样的话,他还必须去拉架。
“很,很严重……”梅菲斯双手掩住脸,肩膀颤抖地说,“有翼种、酸雨、狮鹫兽……”
随着梅菲斯的列举,瓦雷里的表情愈发狰狞。爱斯铃从未见过这样的瓦雷里。
梅菲斯全部列举结束后,一道眼泪蜿蜒着从他的眼角滑落。
“你还知道哭?”瓦雷里被这眼泪刺激到,周身突然膨胀起一种银色的光圈,嗞啦作响,“你这个烂到骨子里的人,你还知道哭?”
“我,我也不想……”
这最后的辩解点燃了瓦雷里积攒许久的全部愤怒。
“瓦雷里,不行!”爱斯铃说了这一周多以来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