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越珍惜生活之中一点小小的单纯的情趣。
林佩由是对陆洗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他们并肩而行,各自有立场,如同枝叶相交而根系稳扎地下的两片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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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处理完皇帝北巡期间积压的公务,着手准备正旦大朝及宫宴事宜。
每年正月初一,朝廷要在前朝三大殿举行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活动。
太宗朝封赏的开国功臣,魏国公林氏、郑国公姚氏、韩国公杜氏、曹国公明氏,四大公爵之下十八位侯爵,世袭的拢共十二位,都会携内眷参加朝贺;
朝廷重臣,包含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五品及以上共计八十余人,皆在殿内排座位。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到仪式流程,小到器物摆放,错一样都可能惹是非。
礼部仪制司和光禄寺负责准备所需物品。
方时镜一向主张缩减皇宫开支,听说今年的排场比去年不减反增,一气之下连上了九道奏本,严肃反对皇室铺张的行为。
文辉阁左书屋,帘子掀起,一袭绯袍直接走进来。
“知言,为何驳我?”方时镜把本子放在林佩的书案上,“我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林佩搁下笔,道:“师兄,劝皇家节俭减省这种事古人最多也就上三道奏本,你连上九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吗?”
方时镜道:“不说别的,光是用三千金打造用象牵拉的大辂,我就看不过去。”
林佩顿了顿,再次把本子推回方时镜面前,说明两件事。
首先,打造辂车所用的黄金由大内出,不用国库拨款;
其次,待正旦庆典之后,他会专门给礼部一个名目研究如何合理地减省皇宫开支。
方时镜道:“若如此尚可接受,可是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林佩道:“其它你不用管,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无论多少遍都管用。
方时镜是一把宝剑。
宝剑不怕强权,只怕蒙污。
似这等批逆龙鳞的差事,大部分官员避之不及,在方时镜的眼中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方时镜看了看林佩,终于被说服,回去办差。
*
下晌,一袭武职补服来到文辉阁前。
平时不常有武官来中书省。
众人见只是一件青绿色的五品官袍,都没有太多留意。
吴清川站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等通报之后,由小吏引着穿过大堂。
这时林佩从屋里走了出来。
吴清川连忙行礼:“林相,末将此来是为交还先帝子辰佩。”
林佩莞尔而笑,快步上前扶起,拉住手一起进屋。
小吏这才去准备茶水。
温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龙井换成天池。”
天池茶产自姑苏,是吴晏舟喜欢喝的茶。
吴晏舟居相位二十余年不曾滥用私权,经常训诫子孙后辈不得仗着出身在外恣意行事,所以朝中鲜有人知,中军赤峰营主将吴清川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吴晏舟的侄儿。
“榆木川一战,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奇功。”林佩道,“若不是将军,朝廷又要用不知多少的钱粮与鞑靼换取太平。”
吴清川道:“不敢当,只是见子辰佩奉命行事。”
白玉镂雕的玉佩交回林佩手中,完整如初。
互为顾盼的一龙一鼠雕纹灵动细腻,放在青玉蟠螭盒内更显油润细腻,光气纯熟。
先帝病重之时,当众人的面把这枚玉佩赐给吴晏舟,并立下遗诏——朱昱修亲政以前,若事出紧急,执此玉佩可以越过兵部调度赤峰营,传二人,吴晏舟之后由林佩持有。
林佩把盒子收好,问起吴晏舟在姑苏的近况。
吴清川回道:“隐居山水间,淡看流云飞,一切都好。”
林佩点了点头。
二人又闲聊几句,大抵是直隶军中流传的趣闻。
吴清川喝完茶,怕耽误中枢公务,起身请辞。
林佩亲自相送,一路送到千步廊。
阁中众人见这一迎一送,不禁对吴清川的身份感到好奇,私下悄声议论。
“好了,别瞎打听了。”温迎叫来一位郎中,“诏书拟的如何,拿来我检查。”
郎中又叫舍人。
这是一道封侯诏书。
前半部分写皇帝之期望,中间部分写其人所立功绩,最后写封号和爵位。
温迎看完之后改了几个词,耐心指导下面的人,并让重新撰写。
林佩从千步廊回到阁中时,这封诏书已经摆在书案上了。
“动作挺快的。”林佩微笑,拿起来过一遍,点头道,“你的笔法也越来越老道了。”
温迎道:“要让陆相先看一看吗?”
林佩道:“不必,这是件好事,给他留点悬念。”
温迎道:“是。”
林佩从袖子中拿出一道金黄龙纹锦奏本,云淡风轻地说道:“刚才路过宗人府,从靖亲王那里取来的,记得和封侯诏书并排放在最上面,用一根绳子系着。”
温迎不经意瞥到封面字样,突然手一抖。
奏本从指间滑落,所幸被林佩当空接住。
林佩咳了咳,提醒道:“稳重些,你也跟我好些年。”
温迎面露惊惧:“大人……”
又压低声音,凑到跟前:“大人要和宗人府联手劝太后还政?”
林佩道:“是。”
温迎道:“可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万一太后震怒该当如何?”
林佩道:“自有人会去劝慰。”
温迎道:“谁?”
林佩瞟了一眼对门。
温迎缓过神,擦了擦汗,仍是似懂非懂,但不再心惊。
“许久没有下棋。”林佩笑了笑,坐到榻几一旁,示意温迎去取棋盘,“让我看一看你的棋艺有无精进。”
少顷,云鹤锦玉轴诏书制成。
郎中依令把诏书与宗人府的金黄龙纹锦奏本系在一处送入皇宫。
棋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