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宁侯薨殂,东洲的镇山之虎一夜间落没。不止是虎门关二十万将士六神无主,朝廷上的文武百官更是手足无措。
朝臣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身着缟素在朝堂内长跪不起,势要讨个说法。
周惠江最是慌乱无措,他在寝宫里躲了好几日都不敢上朝。奏折一夜间堆了三尺多高,弹劾兵部者有之,启奏选拔新将者有之,痛陈哀思者有之……周惠江心乱如麻,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佟仕明的丧讯,在得到一次又一次确切的答复后,他心如死灰地瘫坐在阶上。
他不敢面对佟仕明猝不及防的离世,不敢面对满腔愤慨的群臣,不敢面对心灰意冷的将士。佟仕明去后,东洲的铜墙铁壁仿佛破了窟窿,周惠江更不敢想今后如何抵御来势汹汹的北境军。
这是他在登基后头一次遇到如此重大的变故,准确来说,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迫独当一面。他当了二十多年百依百顺的提线木偶,突然被抽去丝线,要他自力更生,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还不具备处变不惊的能力和指点江山的魄力。
周惠江第一时间便想到求助他的舅舅,可他舅舅的名讳也在弹劾的奏折上。有朝臣痛斥郑氏虚情假意,伺机结亲,却未在姻家危难时施以援手,这才导致镇宁侯遇难。郑氏弄巧成拙,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名声岌岌可危。
登闻鼓的鼓声回荡在宫墙间,落在周惠江耳畔都是一阵阵闷雷。他捂着双耳将自己埋进藏书阁,发疯般翻阅着前朝的古籍,企图从昔日智者的笔墨中寻得万全之策。
良策难觅。周惠江迷惘间还是等来了郑广元。郑广元说,当务之急是平众怒,而唯一的法子是舍一人……
白日的会京笼罩在死气沉沉的阴雨里,街市上每个行人都是忧心忡忡地闷头赶路,连一向聒噪健谈的说书人都提不起精神。入夜后的会京更是狂风大作,雷雨交加。
赶路人的脚步杂乱无章地踏在水花里,方才还行色匆匆,不知怎地猛然顿住了脚步。
“你……你是谁?!”
赶路人抬了头,正是兵部尚书张铨。他咽着唾沫,大气都不敢出,脚步被人压着后退。
“你是郑广元派来的?”
那人不语,手中的长剑被雨水浸泡得乌黑锃亮。
张铨盯着剑梢滴落的雨珠,倏地跪在地上,连同肩上的包袱、手中的油纸伞都砸在雨里。
他承受不住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白天进宫一心引咎辞官,却无意间听到周惠江与郑广元的对话,于是连夜收拾行李,仓皇出逃。
“镇宁侯之死非我一人之过,我已竭尽全力寻对策。若要降罪,兵部大小官员、沿线送急报的驿使都该死!郑大人昨日还信誓旦旦同我说,只要我将造假文书诓骗郡主之事烂在肚子里,主动辞官谢罪,离开会京,便会保我平安无事,今日却出尔反尔,竟要取我性命。郑大人何苦将我逼上绝路!”
那人沉默不发,已经到了眼前。张铨匍匐在雨里,抹了一把脸,目光惶恐地上移,从浸了泥泞的靴尖到湿漉漉的白袍,最后停在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上。
张铨对上那双幽冷的眸子,惊愕地张开了嘴,声音还未溢出喉咙,鲜血便在那人的白袍上染开了花。
这一剑下去,不致命,张铨却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他的嘴还张着,却彻底噤了声。他被白衣人揪着领子一路拖行,鲜血融进黑夜,被滂沱大雨冲刷干净……
朝堂外的登闻鼓果真停了,也再没有激愤谏言的奏折呈递上来。朝臣们在听闻兵部尚书张铨的丧讯后皆神色凝重,噤若寒蝉。
张铨是在冰窖里被发现的,被发现时已经冻死了。他衣衫单薄,四肢蜷曲而僵硬,最可怖的是他的脸,脸色灰白,两眼圆睁,神色惊骇,两边嘴角被划开,裂口又长又深,几近到了耳边,血迹乱七八糟地凝固在脸上,脏乱而骇人。
难怪巡夜的人路经冰窖未察觉到有人受困,原来早在他被锁在冰窖前,就已经被划裂了嘴角,连发出声音都如同受刑,更别提呼救。
兵部尚书一死,朝臣们便少了个泄愤的对象,虽然周惠江昭告群臣说兵部尚书是畏罪自戕,可他毕竟死得蹊跷,朝臣都怕引火烧身,连对郑广元的口诛笔伐都停止了。
周惠江眼见群愤平息,目的达到,也不再追究张铨的死因。毕竟镇宁侯是东洲的中流砥柱,害死镇宁侯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时隔多日,周惠江终于敞开殿门,走进朝堂,追封佟仕明为镇宁王,并商议为虎门关推选新将之事。
虎门关的副将金琥骁勇善战,可有勇无谋,还不能担任虎卫骑的统帅。沙雁关的陆一行智勇双全,可他爹陆正已统领沙雁关,若将他调至虎门关,恐怕父子俩在边关一家独大。世家子弟多养尊处优,武艺超群者凤毛麟角,又因着姚世全长子的前车之鉴,纵是有心在边关争风头的世家,也不敢将儿子往战场上送。眼下只能从寒门子弟中擢选可用之人,可佟仕明非寻常人能望其项背,选不出新将,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周惠江又犯了难。
秦平良道:“北境军还徘徊在关山下,当务之急是寻能人主持兵部事宜,援助虎门关,助其破敌。”